从苏州到杭州的水路走了整整三日。
船是清风堂在码头的暗线安排的货船,船舱里堆满了丝绸,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
张不晚三人扮成押货的伙计,白日里帮着船家整理货物,夜里就蜷缩在丝绸堆上打盹。
其其格总爱靠着舱门坐着,手里摩挲着那枚青铜令牌,眼神望着漆黑的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文清则借着船灯的光,将从听雨书院带出来的密信反复誊抄,那些记录着玄武阁罪证的字句,被他抄在一张张薄薄的宣纸上,仔细折好,藏进油纸包——这些,将是点燃江南怒火的火星。
船进钱塘江时,正赶上大潮。
浑浊的江水翻涌着,像千万匹脱缰的野马,拍打着船身,发出“砰砰”的巨响。
站在船头,能看到远处的江面上,一道白色的浪墙正滚滚而来,气势磅礴,将天空和水面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江。
“这就是钱塘潮。”苏文清望着潮头,声音里带着赞叹,“家父曾说,天下奇观,莫过于此。
它能载舟,亦能覆舟,就像民心。”
张不晚看着那道奔腾的浪墙,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玄武阁的人以为能一手遮天,却不知民心如潮,一旦被激怒,便能掀翻一切罪恶。
他握紧了腰间的唐刀,刀鞘上的红绳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在呼应着潮声。
船到杭州码头时,已是傍晚。
码头上人头攒动,挑夫们扛着货物穿梭往来,渔妇们提着鲜鱼高声叫卖,空气中混杂着鱼腥、桐油和桂花糕的香气,热闹得像一锅沸腾的粥。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在码头的旗杆下等着,看到他们,悄悄比了个“清风”的手势——那是苏文清提前联络好的杭州分舵舵主,姓陈,是个绸缎商,也是顾老先生的学生。
“三位,跟我来。”陈舵主声音低沉,引着他们穿过人群,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
巷子尽头是一座不起眼的宅院,门口挂着“陈记布庄”的幌子,门楣上却雕着暗纹的桂花——那是清风堂内部的记号,影老曾说过,桂花象征着“暗香浮动,润物无声”,恰合他们隐秘行事的宗旨。
进了宅院,陈舵主才松了口气,引着他们穿过天井,走进内堂。
内堂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有穿长衫的书生,有挎着算盘的掌柜,还有两个腰间鼓鼓囊囊、一看就是练家子的壮汉。
看到张不晚三人,他们纷纷站起身,眼神里带着警惕和期待。
“这位是张不晚兄弟,手里有总令牌。”
陈舵主介绍道,“这位是苏文清先生,顾山长的门生。这位是其其格姑娘,草原上来的义士。”
众人对着令牌行了礼,眼神才彻底放松下来。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掌柜率先开口:“张兄弟,顾山长的事,我们已经听说了。
虎丘山那边传来消息,老先生……没能挺过去。”
张不晚的心沉了下去。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他想起顾老先生在听雨书院里平静的眼神,想起他说“能为天下苍生做点事,值了”,眼眶忍不住发热。
“玄武阁的人太猖狂了!”一个壮汉拍着桌子怒吼,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他们不仅查封了听雨书院,还在苏州城里大肆搜捕,说是要抓‘乱党’,其实就是想斩草除根!”
“我们不能再忍了!”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激动地站起来,“顾山长用命换回来的证据,绝不能白费!我提议,立刻召集江南各地的分舵,联名上奏,揭发玄武阁的罪行!”
“没用的,”陈舵主叹了口气,“现在朝堂被玄武阁把持,奏折根本递不到圣上面前,反而会打草惊蛇。顾山长临走前有交代,让我们先从民间入手,把玄武阁盗卖官粮、勾结奸商的事传开,让百姓们都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众人陷入沉默,内堂里的气氛凝重起来。钱塘江的潮声隐隐传来,像是在催促着他们做决定。
“我有个主意。”其其格突然开口,她一直坐在角落里,默默听着,此刻站起身,腰间的弯刀轻轻晃动。
“草原上的人若是恨谁,就会编歌谣骂他,编故事损他,用不了多久,全草原的人都会知道他的丑事。我们为什么不学着做?”
张不晚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编戏文,唱民谣?”
“对!”其其格点头,“让说书先生讲玄武阁的坏话,让戏班演他们盗粮的丑事,让孩子们在街头巷尾传唱他们的恶行。只要人人都骂他们,朝廷就算想护着,也护不住!”
苏文清抚掌道:“好主意!民言可畏,有时候比奏折管用得多。我在苏州时,就听说有戏班因为编排了红刀会的戏,被官府查封,但戏文反而传得更广了。”
陈舵主也点头:“杭州的‘凤仪班’是咱们自己人开的,班主以前是清风堂的弟兄,因伤退隐,最恨玄武阁。还有码头的‘说书张’,当年受过破山军的恩惠,肯定愿意帮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还等什么?”山羊胡掌柜站起身,“我这就去联络纸坊,多印些传单,让伙计们趁着夜市散出去!”
“我去通知各分舵,让他们在各地都演起来!”壮汉拍着胸脯道。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内堂里瞬间热闹起来,原本凝重的气氛被一股昂扬的斗志取代。
张不晚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顾老先生和那些逝去的义士,并没有真正离开,他们的精神,正像钱塘潮一样,在这些人身上涌动。
接下来的几日,杭州城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先是凤仪班突然改演新戏,戏名叫《粮仓劫》,讲的是一群贪官勾结奸商,盗卖赈灾粮,害得百姓流离失所的故事。
戏里的贪官戴着青色的纱帽,腰间挂着个假令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影射的是玄武阁。
戏班在城隍庙连演三日,场场爆满,台下的百姓看得义愤填膺,每当贪官出场,就有烂菜叶和石子扔上去,叫好声和怒骂声能传到半条街外。
紧接着,说书张在码头开讲,说的是《破山军英烈传》,特意加了一段“奸佞卖友求荣,忠良含冤下狱”的情节,听得码头上的挑夫们个个红着眼眶。
有人当场就拍着胸脯说:“要是真有这样的奸佞,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传单也在暗地里流传开来。
上面印着京西粮仓的账目明细,印着玄武阁令牌的图样,印着王大人被诬陷的经过,字里行间的血泪,看得人触目惊心。茶馆里、酒肆中、甚至是青楼的闺房里,都有人偷偷传阅,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杭州城。
张不晚和苏文清整日穿梭在杭州的大街小巷,观察着民心的变化。
他们看到百姓们聚在一起,愤怒地谈论着《粮仓劫》;看到孩子们在街上唱着新编的童谣:“青纱帽,黑心肠,偷了粮食喂豺狼”;看到有书生在城墙上题诗,痛斥奸佞,引来一群人围观叫好。
“民心已经起来了。”苏文清站在西湖边,看着远处画舫上正在传唱新曲的歌女,眼神里带着欣慰,“再加点火候,就能烧到京城了。”
“但玄武阁的人不会坐视不管。”张不晚望着湖面,眉头紧锁,“他们在杭州的势力不小,肯定会反扑。”
他的预感很快成真。
三日后的清晨,凤仪班的戏楼突然被官兵查封,班主被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抓走,关进了大牢。
说书张也失踪了,有人说看到他被几个黑衣人拖进了巷子里,从此再也没出来。
城墙上的题诗被铲掉,官府还贴出告示,说要严查“散布谣言者”,抓到一律问斩。
杭州城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街头的巡逻兵多了好几倍,个个如临大敌,看到聚在一起聊天的百姓就上前驱散。
陈舵主的布庄也被搜查了两次,幸好他们早有准备,把密信和令牌都藏在了暗格里,才没被发现。
“这群狗东西!”内堂里,壮汉气得砸碎了一个茶杯,“明着斗不过,就来阴的!”
“别冲动,”张不晚沉声道,“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怕了。百姓心里跟明镜似的,官府越想压,大家就越想知道真相。”
“那凤仪班班主和说书张怎么办?”陈舵主急道,“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
张不晚看向苏文清:“杭州知府是谁?可靠吗?”
“姓刘,是个老好人,”苏文清道,“据说他对玄武阁的做法也很不满,但人微言轻,不敢反抗。”
“或许可以从他入手。”张不晚沉思道,“我们把证据给他,再告诉他,若是他能救出班主和说书张,江南的百姓都会记着他的好。”
“这太冒险了,”陈舵主担忧道,“万一他把我们卖了……”
“值得一试。”其其格接口道,“草原上的狐狸再狡猾,也怕猎人手里有枪。我们手里有他想要的名声,他不敢不卖这个面子。”
众人商议后,决定由苏文清出面,悄悄联络刘知府。
苏文清曾在京城见过刘知府几面,算是有旧。他换上一身长衫,带着抄录的罪证副本,趁着夜色去了知府衙门。
张不晚和其其格则带着几个清风堂的弟兄,埋伏在衙门附近,一旦事有不谐,就动手硬抢。
钱塘江的潮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像战鼓一样敲打着他们的心跳。
张不晚握紧唐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想起李青,想起顾老先生,想起那些为了公道而牺牲的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次,绝不能输。
三更时分,苏文清终于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正是刘知府。
刘知府面色凝重,手里紧紧攥着那份罪证,看到张不晚,深吸一口气:“张兄弟,不是刘某怕死,只是玄武阁势大,此事……需从长计议。”
“刘大人,”张不晚道,“百姓的眼睛是亮的,您救了班主和说书张,就是救了民心。玄武阁就算再横,也不敢公然与天下人为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刘知府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我信你们一次。班主和说书张,我会想办法放出来。但你们也要答应我,不可再激化矛盾,待我将证据递上去,自有朝廷裁决。”
“一言为定。”
次日午时,凤仪班班主和说书张果然被放了出来,虽然身上带着伤,却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消息传开,杭州城的百姓都松了口气,暗地里称赞刘知府是“青天大老爷”。而那些被官府收缴的传单,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流传开来,甚至有人把戏文抄在扇子上,走到哪讲到哪。
玄武阁的人见状,气得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他们想抓人,却怕激起民变;想封城,又怕动静太大,惊动京城。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股愤怒的火苗,在江南的土地上越烧越旺。
几日后,陈舵主收到了从各地分舵传来的消息:苏州的戏班开始演《听雨泪》,讲的是顾老先生舍身护证据的故事;扬州的盐商们联合起来,拒绝给玄武阁的人供货;甚至连远在福建的渔民,都开始传唱骂玄武阁的歌谣。
“星火燎原了。”苏文清看着那些消息,眼眶湿润,“顾山长,您看到了吗?”
张不晚走到窗前,望着钱塘江的方向。
江面上,又一道潮头正在形成,白色的浪墙滚滚而来,势不可挡。
他知道,这股由民心汇聚的大潮,很快就要涌向京城,涌向那些藏在朝堂深处的蛀虫。
“我们该去京城了。”张不晚转过身,眼神坚定,“王大人还在狱中,玄武阁的老巢也在那里。江南的火已经点燃,该去浇最后一瓢油了。”
其其格握紧了腰间的弯刀,点了点头。
苏文清将那些抄录的罪证仔细收好,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勇气。
陈舵主拿出一笔盘缠和三套京城的户籍文书:“一路小心,京城不比江南,玄武阁的爪牙更多。我已经联络了京城的分舵,他们会在城外的破庙接应你们。”
出发前夜,钱塘江的大潮格外汹涌。
张不晚三人站在码头上,听着潮声拍岸,像在为他们送行。
其其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念汉的胎发,她将布包系在令牌上,轻声说:“李青,我们要去京城了。等这事了了,就带你回家,看桂花。”
苏文清望着北方的星空,那里,北斗星格外明亮。
“家父曾说,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现在,是它该来的时候了。”
张不晚握紧唐刀,刀身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他仿佛能看到王大人在狱中坚定的眼神,看到影老在破庙里欣慰的笑容,看到桂花坞的孩子们在学堂里朗朗读书。
这些画面,像一股暖流,涌遍他的全身,驱散了前路的迷茫和恐惧。
“走吧。”他说。
三人登上了北上的船。
船开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阳光洒在江面上,将潮水染成了金色。
钱塘潮依旧奔腾着,像是在为他们指引方向,也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即将来临。
京城,玄武阁,我们来了。张不晚望着越来越近的北方,心里默念着。
这一次,我们要让阳光照进每一个黑暗的角落,让那些罪恶,在民心的大潮中,彻底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