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的晨雾还未散尽,带着水汽的江风卷着鱼腥味扑面而来,吹得人衣角猎猎作响。
张不晚赶到时,正看到周胡子抱着紫檀木盒子,焦急地在岸边踱步,其其格则站在一艘乌篷船旁,手里紧握着弯刀,警惕地望着来路。
“怎么样?”周胡子看到他,眼睛一亮,快步迎上来,“厉豹那厮……”
“解决了。”张不晚的声音有些沙哑,唐刀上的血迹在晨雾中泛着暗褐色,“姓黄的呢?”
“跑了,”其其格的声音带着一丝懊恼,“我们冲出别院时,他已经带着几个护卫上了另一艘船,往上游去了。”她指了指江面上渐渐远去的帆影,“追不上了。”
张不晚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艘船挂着青色的帆,在灰蒙蒙的江面上像一片柳叶,正被水流推着往京城方向漂去。
他知道,姓黄的跑了,事情就还没结束——那人手里定然还有更多勾结的证据,甚至可能已经把消息传回了京城,等着他们的,或许是更汹涌的风浪。
“先上船再说。”周胡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紫檀木盒子往怀里紧了紧。
“这东西才是关键,只要有它在,姓黄的就算跑到天边,也迟早得栽。”
乌篷船不大,船舱里铺着干草,角落里堆着几个渔篓,散发着淡淡的水腥气。
船家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顶斗笠,见他们上了船,也不多问,只是撑起长篙,将船撑离了码头。
船身破开晨雾,在江面上划出一道浅浅的水痕,朝着下游的桂花坞方向驶去。
进了船舱,周胡子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紫檀木盒子。里面铺着暗红色的绒布,整齐地码着几卷文书,还有一个巴掌大的青铜令牌,上面刻着“玄武”二字,边缘已经有些磨损。
张不晚拿起一卷文书,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潦草却透着阴冷,详细记录着姓黄的与京中官员的往来——从户部的粮款挪用,到兵部的军械倒卖,甚至还有几处提到了“构陷忠良”“清除异己”,字里行间的狠戾,看得人脊背发凉。
“这令牌……”其其格指着青铜令牌,眉头微蹙,“我在关外见过类似的,那些劫掠商队的马匪,腰上就挂着这样的牌子。”
张不晚拿起令牌,入手冰凉,边缘的棱角被摩挲得光滑。
“玄武……”他低声念着,突然想起王大人信里提过的一个秘密组织,“这是‘玄武阁’的令牌。据说那是一群潜伏在朝中的奸佞,专门为了打压忠良、垄断权力而存在,赵显当年能在江南一手遮天,背后就有他们的影子。”
周胡子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姓黄的只是个小喽啰?这背后还藏着更大的网?”
“恐怕是这样。”张不晚将令牌放回盒子,指尖微微发颤,“这些文书里提到了‘京西粮仓’‘军械库’,说不定他们在谋划更大的阴谋。”
船舱里陷入沉默,只有船外的江风“呜呜”作响,像是在诉说着未知的凶险。
其其格将弯刀放在膝上,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刀柄上的宝石,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畏惧,只有草原儿女面对风暴时的冷静。
“不管他们有多大的网,我们手里有他们的把柄,就不用怕。”她看向张不晚,“李青常说,你是能劈开乌云的刀,现在,这把刀可不能钝了。”
张不晚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里那点因姓黄的逃脱而升起的烦躁,渐渐平息了下去。
他想起影老在破庙里说的话——“证据在,希望就在”,想起老王在桂花坞灯下的嘱托,想起孩子们在学堂里朗朗的书声。是啊,他不能怕,也不能退。
“船家,”张不晚掀开舱帘,对撑篙的老头喊道,“能不能在前面的镇子停一下?我们要捎封信。”
老头回头看了他一眼,斗笠下的眼睛浑浊却锐利:“去望月渡送信?”
“是,”张不晚点头,“有封急信要托驿站送京城,给兵部王大人。”
老头没再问,只是点了点头,将长篙往江底一撑,船身缓缓转向岸边的一个小码头。
“这里是芦花镇,有个小驿站,就是慢些。”
船靠岸时,晨光已经穿透雾霭,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的像撒了一地碎银。
张不晚让周胡子和其其格在船上等着,自己则抱着紫檀木盒子,快步往镇上的驿站走去。
路过一家杂货铺时,他买了笔墨纸砚,找了个僻静的墙角,借着晨光写起信来。
信里,他详细说明了厉豹已除、姓黄的逃脱的经过,附上了文书里提到的“玄武阁”线索,最后恳请王大人务必小心,尽快彻查京西粮仓和军械库,以防奸佞作乱。
写完后,他将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信封,又从怀里掏出王大人之前给的玉佩,一并交给驿站的驿卒,再三叮嘱要加急送达。
“放心吧,客官,”驿卒掂量着玉佩,脸上堆起笑,“这物件贵重,小的保管把信送到王大人手里,耽误不了事。”
张不晚看着驿卒将信放进驿马的行囊,才转身往码头走去。
阳光已经暖了起来,照在身上带着淡淡的暖意,镇上的集市也热闹起来,卖早点的小贩吆喝着,买花布的妇人讨价还价,一派安稳祥和的景象。
他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这样的安稳——哪怕这份安稳背后,藏着无数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回到船上时,其其格正坐在船头,望着江面出神,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芦苇,被她编成了一只小巧的鸟。
周胡子则在和船家聊天,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张不晚听出这老头年轻时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见过红刀会的凶,也受过破山军的恩,所以刚才才会毫不犹豫地帮他们。
“信送出去了?”周胡子问。
“嗯,”张不晚在船头坐下,接过其其格递来的芦苇鸟,做工算不上精巧,却透着一股灵动,“王大人收到信,应该会有应对。”
船家重新撑起长篙,乌篷船再次驶入江心。
江风更柔了些,吹得人昏昏欲睡。
周胡子靠在船舱壁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他这几日连轴转,早就累坏了。
其其格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轻轻盖在他身上,然后走到张不晚身边,并肩望着江水。
“李青常说,等念汉长大了,就带他来江里打鱼。”
其其格的声音很轻,像江面上的薄雾,“说江南的鱼比关外的肥,熬汤最鲜。”
张不晚想起李青烤野兔时的样子,想起他给念汉做的小木马,眼眶有些发热。
“等这事了了,我带念汉来。”他低声说,“让他看看,他爹心心念念的江南,到底是什么样。”
其其格转过头,看着他,突然笑了。那笑容像草原上的日出,驱散了眉宇间的悲伤,明亮而温暖。“好。”
船行得很慢,两岸的景致缓缓向后退去。
起初是繁华的村镇,渐渐地,房屋越来越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青山和成片的竹林。
偶尔有渔船从旁边驶过,渔夫们会笑着打招呼,江面上飘着他们爽朗的笑声。张不晚靠在船头,看着这一切,心里渐渐踏实下来。
傍晚时分,船驶入一片狭窄的江段,两岸的山越来越近,几乎要将江面挤成一条线。
江风突然变得阴冷,吹得帆影猎猎作响。
船家收起长篙,换上桨,眉头紧锁:“前面是鬼见愁,水流急,暗礁多,得小心些。”
张不晚也警惕起来,握紧了腰间的唐刀。他总觉得这地方透着股不对劲——太安静了,连鸟叫声都没有,只有江水撞击礁石的“哗哗”声,像野兽在低吼。
“小心!”其其格突然低喝一声,指着前方的水面。
只见江面上突然冒出几个黑影,像水鬼似的,手里握着短刀,朝着乌篷船游来。
紧接着,两岸的山坡上也响起了弓弦声,几支冷箭带着风声,直直射向船舱!
“是红刀会的余孽!”周胡子瞬间惊醒,抄起身边的一根船桨,“他们竟然追来了!”
张不晚将其其格和船家护在身后,唐刀出鞘,“铛”的一声挡开一支冷箭。
冷箭上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毒。“其其格,保护好盒子!”他大喊着,纵身跃到船尾,迎上那些爬上船的黑影。
黑影们身手矫健,显然是水里的好手,短刀划着寒光,招招都往要害招呼。
张不晚的唐刀舞得密不透风,刀光所及之处,黑影们纷纷惨叫着落入水中。
但他们人太多了,一波倒下,又一波爬上来,像杀不尽的蝗虫。
“船家,往礁石堆里开!”张不晚大喊着,一刀劈断一个黑影的手腕。
船家也是个有胆识的,听他这么喊,立刻奋力划桨,将船往右侧的礁石堆驶去。
那里水流湍急,暗礁林立,大船根本无法靠近,正好可以避开岸上的弓箭手。
船身撞在一块礁石上,剧烈地摇晃起来,差点翻覆。
张不晚借着这股晃动,一脚将两个黑影踹入水中,自己却也因为重心不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从斜刺里射来,目标正是他怀里的紫檀木盒子!
“小心!”其其格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了冷箭。
“噗嗤!”箭羽没入了她的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衫。
“其其格!”张不晚目眦欲裂,转身一刀劈向射箭的方向,将那个躲在礁石后的弓箭手劈翻。
“别管我……护好盒子……”其其格咬着牙,拔出肩膀上的箭,鲜血喷涌而出。
周胡子急忙从怀里掏出解毒药,往她的伤口上撒去:“坚持住!我们快到桂花坞了!”
船家拼尽全力,将船驶进了礁石堆的深处。
这里水流太急,红刀会的人不敢再追,只能在远处的江面上怒骂,眼睁睁看着乌篷船渐渐远去。
张不晚抱着其其格,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又痛又怒。
这些躲在暗处的毒蛇,竟然连一个女子都不放过!他摸了摸怀里的紫檀木盒子,棱角硌得手心生疼——这里面的证据,沾染了太多人的血,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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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多久到?”张不晚对船家喊道。
“过了前面的弯,就是桂花坞的地界了!”船家抹了把汗,声音里带着疲惫,“那里水流缓,有我们的人接应。”
果然,过了弯道,江面上出现了一艘渔船,船头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是老王带着弟兄们来接应了。
看到乌篷船,他们立刻划船靠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其其格抬到渔船上,又把紫檀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
“怎么样?”老王看到张不晚身上的血迹,急声问道。
“其其格中了箭,”张不晚声音沙哑,“快找周胡子拿解药!”
弟兄们立刻行动起来,有的划船,有的给其其格包扎伤口。
渔船调转方向,朝着桂花坞的码头驶去。
江风依旧吹着,但张不晚觉得,这风里已经带着桂花坞特有的甜香,让人安心。
回到桂花坞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谷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星星似的缀在夜色里。苏文清带着孩子们在码头等着,看到他们回来,孩子们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李青叔叔呢”“其其格阿姨怎么了”。
小石头跑在最前面,看到张不晚,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李青叔叔……是不是回不来了?”
张不晚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喉咙哽住了,说不出话。
周胡子走过来,把小石头搂在怀里:“李青叔叔去很远的地方了,但他会看着我们,看着小石头长大。”
其其格被抬回了茅屋,周胡子守在床边,仔细地为她换药。
老王则把紫檀木盒子锁进了谷里的地窖,那里是桂花坞最隐秘的地方,藏着破山军留下的最后一点家当。
张不晚站在谷口,望着江面上渐渐消失的帆影。
红刀会的余孽被打退了,证据也安全了,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玄武阁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姓黄的侍郎逃回京城,必然会引来更疯狂的反扑。
“在想什么?”苏文清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件厚实的披风,披在他肩上,“天凉了,别冻着。”
“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张不晚望着远处的山峦,“玄武阁的势力太大,王大人在京城怕是独木难支。”
“我或许能帮上忙。”苏文清突然说,“我父亲当年有个学生,现在在翰林院任职,为人正直,或许可以通过他,把证据递到御史台,让更多人知道玄武阁的阴谋。”
张不晚回头看着他,月光下,苏文清的眼镜片反射着光,眼神里满是坚定。
他突然想起苏文清说过,他父亲是被红刀会害死的,原来他心里,也藏着一份未曾熄灭的火焰。
“那就拜托你了。”张不晚道。
“分内之事。”苏文清笑了笑,“别忘了,我也是桂花坞的一员。”
两人相视而笑,江风穿过谷口,带来桂花的余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格外清新。
张不晚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身边有老王、周胡子这样的弟兄,有其其格这样的勇士,有苏文清这样的文弱却坚韧的书生,还有谷里那些看似平凡却无比可靠的乡亲。
他们就像这桂花坞的桂树,看似柔弱,却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能顽强地挺立,等到下一个花开的季节。
“回去吧,”张不晚拍了拍苏文清的肩膀,“明天还要给孩子们上课呢。”
“好。”
两人并肩往谷里走去,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
茅屋里的灯火温暖而明亮,周胡子正在给其其格熬药,药香混着桂花的甜香,在夜色里弥漫。
远处传来孩子们熟睡的鼾声,均匀而安稳。
张不晚握紧了腰间的唐刀,刀鞘上的红绳在风里轻轻晃动。
他知道,前路依旧凶险,战斗还未结束。
但只要这片土地还在,这些人还在,他就有勇气走下去。
为了李青,为了影老,为了所有逝去的英魂。
为了桂花坞的安宁,为了孩子们的书声,为了那份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安稳。
江风猎猎,吹动着他的衣角,也吹动着桂花坞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