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重林注视着他的眼睛,半晌,偏过头,泄出几声笑来。
陈泫的表情一顿,像是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抱歉,没忍住。”迟重林收回笑意,再垂眼看向“陈泫”时,眼底仅剩下嘲讽,“实在不好意思,虽然这也是我所奢求的,但我可没有跟假货在一起共度余生的癖好。”
“做幻觉也要做得有点诚意,否则我也很难配合的,刚才想感动都没感动出来——他可不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迟重林说完声音微顿,似是想到什么,弯了弯嘴角,语气讽刺。
“一直、永远、一辈子。这些话说出来,不觉得太假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耳边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风声、树叶晃动的声音、以及院中三白宗弟子们的玩闹声,全部归于沉寂。
陈泫眼中的神采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变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接着,他的五官开始逐渐模糊、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般缓慢融化,最终只余下一具身体和一张空白的面皮与迟重林相对。
周遭的景象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纯粹的黑,四下看去,除了黑暗,看不到任何事物的存在。
这种黑暗与夜晚无光的漆黑不同,它给人的感受更“空”。
无边无际,空无一物,连光线都不愿为之停留。
“为什么。”人偶上那张空白的脸出声质问道。那声音浑浊而低沉,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反倒像某种物质振动产生的类似于人声的嗡鸣。
“只要你愿意,你会拥有想要的一切。朋友、家人、伴侣,你的一切欲望都可以得到满足。为什么不选择留下来?”
说话间,它脸上的皮肤上下翻涌,五官如同肉瘤般从皮下冒出,不断涌动变幻。短短数息,那张脸上已经闪动过许多张迟重林所熟悉的面孔。
最终,那张脸定格成了他最熟悉、同时也是最陌生的长相。
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迟重林不自觉呼吸微顿,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抽了抽。
那是他的脸。
准确而言,是前世成为魔尊后的他。
两张相同的脸对视,与迟重林眼底的沉静不同,那双金瞳中满是阴鸷与决绝,像一头随时准备撕碎敌人咽喉的困兽。
“你还在渴望什么?”它问。
迟重林不答,而是反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在救你。”对方说,“我知晓你所有的过去,你的罪孽,你的痛苦,你的爱欲。你的未来是一个死局,所求之物皆为虚妄。留在这里,脱离现世苦海,你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所有的过去?”迟重林问,“什么意思。”
“正是你所想的意思。”它用迟重林的脸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弧度怪异,像第一次牵动自己面部的肌肉,“用命换回一个始终利用自己的人,甚至还因为他人的言语对其产生爱慕。多么愚蠢可悲。”
“闭嘴。”迟重林的脸彻底阴了下来,“这件事轮不到你来评价。”
那人摇摇头,似是惋惜,“感情真是可怕,无形无声,却会让理智失衡。你放不下他,何不留在方才的世界中。那些人都是依据你的记忆形成的,严格而言,他们与本人并没有区别。”
“幻觉终究只是幻觉,成不了真。”迟重林怒极反笑,“如果一个人只有从虚假中才能得到想要的,那未免也太可笑了。”
“是吗。”那人笑了笑,露出一口猩白的牙齿,“你还是这么固执。那,希望你可以永远分得清楚。”
“你的身体,我先收下了。”
说完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后,对方的身影就迅速散入黑暗,不见了踪迹。
迟重林此刻心中有许多疑问。
关于那人的身份,以及为什么对方会知道自己前世的信息。是装神弄鬼,还是他重生一事就与此人有关?
不待他继续想下去,下一刻,猛烈的失重感袭来。
视觉被黑暗吞噬,没了环境参照,迟重林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否正在真的下坠。
没有刮过耳廓的风声,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下坠、下坠、不断地下坠,仿佛要彻底跌入无尽地狱一般。
在这片无尽黑暗中,唯一所能感知到的,仅剩下自己。
迟重林的意识逐渐模糊下来。
……好冷。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眼睛在极北之地的魔殿深处睁开。
魔域不见天光,房内并未点灯,光线昏暗,只勉强看清屋内陈设的轮廓。
男人从床上起身,锦缎制成的薄被顺着他的动作从身上滑落,丝丝缕缕地反射出镶嵌在穹顶的夜明珠发出的微光。
空气冰寒,男人坐在床侧,展臂披上外袍。海藻般浓密黝黑的卷发未束,散在肩后,几乎垂满了他整个后背。
走出房门,守在门外的侍从见到男人的身影,立即低头行礼:“尊上。”
“嗯。”男人应了一声,声音低沉,“不用跟过来。”
“明白。”几名侍从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至男人的身影彻底走出视野才松懈下来。
“呼——”其中一名长得老些的魔修挺直腰板,长吁了一口气,“刚才尊上的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吓死个人。”
“是啊。不过算算日子,很快就是‘那天’了,也难怪尊上心情不好。”一名女魔修接道。
“‘那天’?”另一名年纪小些的魔修不解地睁大眼睛,满脸好奇。
“你不知道吗?”女魔修看了他一眼,四下望了望,压低声音对他道,“就是几年前的那场大战,尊上的妻子为了救尊上,不幸重伤离世了。自那以后,每年临近那位的忌日,尊上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差呢。”
年轻魔修听得连连点头,但还没等他对其道谢,却听旁边的老魔修反驳。
“什么妻子,”老魔修抠抠耳朵,纠正道,“明明是尊上以前的师父!尊上原先是其亲传弟子,可惜那人并不重视尊上,处处冷眼,直至尊上意冷心灰离开师门后才幡然醒悟,最后为了赎罪才在大战中出手相助。尊上念及往日师徒恩情,这才年年祭拜。”
说完,老魔修啧啧嘴唇,摇头感叹:“尊上可真是重情重义啊——”
“师父怎么了,”女魔修不服,环胸道,“师父也可以是妻子啊!”
“胡言乱语,师父怎么可以是妻子呢?!”老魔修伸出双手,难以置信道。
“……”
二人沉默对峙,半晌,齐齐扭头一哼:“跟你说不明白!”
年轻魔修被夹在中间,用手指挠了挠脸,哈哈干笑两声。
魔殿的另一边,男人的身影停在一个密室前。
房门已经被尘封许久,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门扇大开,扑面而来一股空气久未流通的沉闷气味。
男人重新封上门,点燃烛火,跃动的烛光很快照亮了整个密室。
房间不大,内部陈设也十分简单,却摆放着不少的东西。靠墙的架子上依次摆放着灵剑,开裂的令牌、几枚豁口的茶杯,甚至还叠放着几件破损的旧衣。扫视一圈,净是些可以被称之为垃圾的杂物,如今却被人耗心费力地一一收集起来,当做珍宝般藏放在密室中。
木架的尽头,再向前,是一面暗色的墙壁。
男人行至墙壁面前,却视之为无物,直接穿墙而过。
那是一个以障眼法作为基础的结界,手法高明,若非事先知晓,哪怕用灵视探知也很难发现异样。
墙后的空间不大,光线阴暗,几十步之外,依稀可见一个精致的供台。
说是供台,台面上却并未摆放寻常香柱点心之类的贡品,本该供奉神像的位置,也被一个檀木匣子替代。
供台两侧悬挂着几幅画像,看衣着身形,应是同一人。但奇怪的是,这上面所画的都是背影,没有一张画出那人的五官。
可能是作画者已经忘记了对方的模样,或者说,他本身就没有几次直视那张脸的机会。
迟重林停在供台前,凝视着摆放在上面的匣子。
“好久不见。”他弯了弯嘴角,眼中却没有笑意,“陈泫。”
许久未念出的名字,如今说出,竟连唇舌都感到陌生。
迟重林记性并不差,但唯独关于陈泫的回忆,却总是朦胧模糊的。
他们此生本就没多少交际,若不是师徒之名的牵连,只怕连那少得可怜的交际也不会有。
陈泫此人,像空中月,又像天上仙,怎可能独独垂怜他一人。
没人回应的话语消弭在封闭的密室中,看着那小小的木匣,迟重林闭了闭眼睛,掩去眼底干涩。
如今是,陈泫被封印的第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