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雪山。
陈泫的目光在山裂深处停顿几秒，就在秦双雁以为他会直接进去时，前者却忽然回头，看向被控制在一旁的沈白枫。
后者接触到这道视线的瞬间，像是被毒蛇的獠牙刺了一口，无端打了个寒噤。
“里面的结界是怎么回事？”陈泫注视着他，朝他迎面走去。
“陈仙君糊涂了吗，怎么问到我头上了。”沈白枫冷笑几声，硬着头皮回道。
陈泫没有理会他言语中的挑衅，语气依旧平缓，问道：“不怕死吗。”
“当然。”沈白枫梗着脖子道。
听到这个回答，陈泫颔首，又似称赞又似了然似的应道：“好。”
不知为何，那“好”字落下的刹那，沈白枫的心随之一慌，好像自己亲自应下了什么错误的承诺。
陈泫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道：“我曾立过誓，不再轻易对他人动用禁术。但，你不该动我的人。”
他的语气很平，几乎没有什么情绪转折，却令沈白枫的额角不断渗出冷汗。
沈白枫当然知道陈泫的身份，也清楚他过去在仙盟的经历，但直至此刻，沈白枫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误解了什么。
陈泫在他面前展现出的形象强大有余，却远不足以令人心生恐惧。
他一直认为这是因为自己手中有足以威慑对方的筹码，却不曾想这是陈泫有意克制的结果。他早该意识到，能在人吃人的仙盟混到一人之下，还被一群没人性的疯子骂为“疯狗”的人，行事该有多不择手段。
如果陈泫真的想对他下杀手，他是绝没有反抗余地的。他所有引以为傲的手段，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只是徒劳而已。
但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转念之间，沈白枫掌心一翻，手心赫然出现一把青铜铃，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晃动，青铜铃就被陈泫一脚挑飞。
铃铛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恰好落入后方秦双雁手中。
“哟。”秦双雁一把接住，稀奇地举起来对光瞧了瞧。
沈白枫的脸霎时变得煞白。
对上他惊惧的视线，陈泫抬起手，将掌心覆在对方头顶。
他的面部因背光而被阴影笼罩，看不清神色，目光却存在感极强，如同两道冰寒的利刃，直直深入皮肉。
“我见过很多不怕死的人，他们最开始像你一样，什么都不愿意说。但最后，他们都乖乖开口了。”
“你要想清楚。”陈泫居高临下地低眼俯视着他，嗓音淡淡，“你不怕死，我却有很多种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
“……”
秦双雁研究铃铛的动作微顿，一时无言侧目看向此刻对自己而言全然陌生的陈泫，不免有些心情复杂。
要放在以前，她绝对想不出这些话会从小六的嘴里说出来。但人总是会变的。
“不好了！！”
一道喊叫声刺破现场的沉闷。
一个中年男人急吼吼地从一旁的小路中蹿出，一边狂奔一边大喊：“不好了！神使大人！魔修打过——”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场几人的视线齐齐落在他的脸上。后者保持着嘴部大张的动作，目光一一在众人脸上落过，看起来有些滑稽。
“你刚才说什么？”秦双雁上前两步，问道。
“我、我、我——”男人的脑子一片空白，直勾勾盯着沈白枫，说话结结巴巴的，半天讲不清楚。
男人匆忙赶来寻找的神使大人，此刻却被一个陌生人抓着头，跪在地上，形色狼狈，全然没有半点昔日的神使气度。
陈泫见状，示意似的手底下使了些力气。沈白枫的脑袋随之一晃，随即屈辱地咬牙，侧目对男人恶狠狠道：“说！”
“我、我说，我说！”男人哆嗦着嘴唇，脚底有些发软，“魔修打过来了，就在村门口。大伙快挡不住了，让我上来报信。”
“魔修打过来了？”听到这个消息，秦双雁眉尾一挑，斜眼睨了一眼沈白枫，语气揶揄，“今天村里挺热闹啊，客人真不少。”
“还有什么？”陈泫问道。
“还有、还有……”男人努力想了想，继续道，“今天一大早还来了两个怪人，说要来朝拜神主……对！他们刚来没多久，魔修就打过来了！”说着，男人猛地一拍脑门，像是忽然醒悟了什么。
“什么样的怪人？有什么特征吗？”秦双雁追问。
“特征……”男人皱眉回忆起来，片刻后刚想继续补充些什么，一抬头，视线接触到众人之后，却忽然无比惊恐的惨叫了一声。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指着他们身后，双目圆睁：“有、有、鬼啊——！！”
“轰隆——”
刹那间，天地乍亮，雷鸣声轰然炸响。
喊完有鬼后，男人就如同吓破了胆，头也不回地拔腿跑了。
回头看向男人所指的位置，恰好是神殿入口所在之处。
而此刻，那道裂缝中，竟赫然站着一个人的身影。
“迟重林？”秦双雁定睛细看那身影的轮廓，很快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你出来了？没事吧？”
她连声询问了几句，但奇怪的是，迟重林却半点反应都没有，依旧低头垂肩站在原地，姿态诡异。这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可以保持的姿势，乍一看，确实像极了鬼影。
“迟重林？”秦双雁此时就算再迟钝也发现了不对劲，又试探地叫了一声，见那人还没反应，于是转头与陈泫对视一眼。
陈泫同样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双眉紧皱，一手抓着沈白枫后衣领，一手悄然摁在剑柄上。
“重林。”他唤道。
天空自那道惊雷过后便迅速阴沉下来，短短数息便已黑云压顶。距离之近，仿佛触手可及。滚滚闷雷在云层中涌动，不时闪烁出骇人的电光。
脸上忽然一冰，抬头一望无际，竟是不知何时开始落雪。
大片的雪花从云层飘落，裹挟着朔风刮下，形成狂暴的风雪，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极短的时间内，天气状况便急转直下，绝非自然之力导致。
“……天生异象？”陈泫蹙眉道。
这种异象往往只会在修士突破渡劫时才会出现，但眼下迟重林并无突破之意，这异象又是由何而来？
比起两人的迟疑不定，沈白枫此刻却是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黑暗之中的那道人影。他似是猜想到了什么，呼吸变得急促，脸上尽是难以遏制的激动与狂喜，却又糅杂着不敢置信，一时表情显得十分扭曲。
但此时陈泫却并没有研究沈白枫脸上表情的功夫，他视线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的人影，握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收紧，骨节泛白。
虽然不管从神殿中出来的那个是什么东西，但很大概率，那已经不是迟重林了。
杀意滋生的瞬间，对面的人忽然动了。
陈泫只感到眼前一花，面前的空气仿佛波动一下，下一瞬，迟重林的脸骤然紧贴在眼前出现。
后者的速度极快，在拉近与陈泫距离的瞬间，右手化爪狠狠朝陈泫心口挖去。
这显然是奔着要命的杀招，陈泫一把将沈白枫甩开，随即错身抽剑格挡。指尖与剑背碰撞，竟发出铿锵的铁石之声。
挡下一击后，陈泫抬剑朝那人挥去，同时后撤准备重新拉开距离。
这一剑的目的本是为了逼退对方，却不料那人居然半点闪躲的意图都没有，反而继续逼近。
剑锋刺入胸膛，深色的血迹在胸口蔓延开来。陈泫瞳孔微缩，下意识想将剑抽回，却反被对方一手握住。
“师尊好狠的心，居然想杀我。”
“迟重林”死死抓着刺入自己胸口半寸的长剑，任由剑锋切入掌肉。他的语气怨怼，一向明耀的金瞳此刻却没有任何情绪，冰冷地注视着陈泫的双眼。
一线鲜血顺着剑脊滑下，流过剑镗，在陈泫手背滴落一点红。
陈泫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抖。
“闭嘴，你到底是什么人？！”秦双雁拔剑指向那人，同时不动声色地挡在陈泫侧前方。
毕竟是师徒，这种情况若放在她身上，心里的滋味必然不好受。
陈泫也明白秦双雁的意思，侧开视线，狠狠将长剑抽回，没再看他。
“迟重林”的身形一晃，胸前的伤口没了阻塞，出血的速度变得更快，没一会儿就染红了大半个胸膛。
他有些不解地低头摸了摸自己胸前湿漉漉的衣服，再抬手，一手的暗红。被血浸湿的衣物在低温下很快凝结变硬，像冰块一般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硬。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迟重林”有些不适地皱起眉，似乎开始不耐烦起来。
“——神主！”
一道带着颤的惊呼从一侧响起。
闻声看去，只见方才被甩飞的沈白枫从不远处的雪坡上艰难站起，浑身滚满雪块，踉跄着朝他们的方向冲来。
他一路扑到“迟重林”面前，接着跪倒在地，一副虔诚至极的模样。
“神主，鄙人办事不利，没能为您寻到最好的身体，还望神主宽恕。”
此话一出，陈泫和秦双雁的眼神瞬间都变了。
神主？?罗格？那个邪神？
它居然真的存在，还找到了一具肉身夺舍。听沈白枫的意思，迟重林的这具身体只是一个意外。若是按照原计划，如今在这里被?罗格占据的，只怕就会是陈泫了。
“嗯。”比起沈白枫热切的态度，?罗格的反应却是冷淡极了。它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分给沈白枫分毫，只是一味直直地盯着陈泫，看得人心生不适。
“你是?罗格。”陈泫道，语气却比并非疑问。
“此间的称呼而已。”?罗格道。
“迟重林呢？”
“死了。”
看到陈泫脸色的变化，?罗格弯了弯嘴角，像是在笑。“你们真有意思，所以我喜欢人。”
它点了点自己的眉心，那里随之亮起一点微弱白光。那是陈泫曾施在迟重林身上的护身咒，只是不知为何忽然断开了联系。
“这里，有一团你的气。”它双指捻起那点白光。顺着视线看过去，一道细微的丝线顺着指间延伸，颤颤巍巍的，连接到陈泫身上。
“人可真是复杂。我明明给过他选择，让他可以拥有想要的一切，但他却拒绝了。”?罗格虚望着那根细线，叹息似的道，“想知道他最后说了什么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陈泫咬牙道。
“杀了他！神主！”沈白枫不甘地喊道，“只要有了他的身体，再加上我献给您的力量，整个人间将成为您的囊中之物！”
突如其来的尖锐嗓音让?罗格眉头一皱，眼也不抬，转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沈白枫狠狠压入雪层。肺部被极限压迫，除了艰难的仰头喘息，他再发不出别的声响。
“聒噪。”?罗格不耐道。
“……我也给你两个选择。”它回过头，缓和些许语气，对陈泫道，“第一，你自戕，换回他的命。第二，你们一起死。”
——搞什么鬼？！！
秦双雁在心底狂喊。
她尝试发出声音或是做出动作，却发现自己居然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泫在这句话后陷入沉默，像是真的在思考做出选择。
让她师弟自戕？！开什么狗屁玩笑！
什么破神主邪神的，不能选！怎么看都不能选啊！
“……”半晌，陈泫抬眼看向它，像是已经做出了决定。“我想知道，他最后说了什么。”
完了。
秦双雁心底一凉，整个人都木了一半。
?罗格笑了笑，但由于它的面部肌肉过于僵硬，让这个笑容看起来分外古怪。
“他说，他想与你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秦双雁听得一愣。这话放在师徒之间，就算感情再好，也属实有些僭越，甚至说过于暧昧了。
迟重林那小子看着平常装傻充愣，实际上比鬼都精。这话若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意味就值得揣摩了。这么一想，那小子长得也算讨小姑娘喜欢，这么多年却从没见跟哪家闺女多说过几句话，难道……
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从秦双雁心中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她一个激灵，猛地看向陈泫。
陈泫听完后却没什么反应，不知有没有参悟到这句话中的深意，只是失笑一下，摇头道：“……孩子心性。”
“看来你已经做好选择了。”?罗格道。
“嗯。”陈泫举起剑，横在自己脖颈上，“希望你可以信守承诺。”
“当然。”?罗格眯起双眸，静静凝望着他，期盼着对方生息消散的一刻。
但它没有等到剑锋划破陈泫的咽喉，却等来了一道锁仙咒。
刹那间，四肢失去平衡，?罗格仰面跌倒在地。它的身体被层层叠叠的锁仙咒牢牢困住，几乎要被绑成一颗粽子，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切换，下一刻，那道本该横在陈泫脖前的剑锋便紧贴在了它的脖颈旁。
流淌着汩汩鲜血的动脉在剑刃下弹动，陈泫握剑站在它身前，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冷冷垂眸看着它。
“你杀不了我。”陈泫沉声道，“你不属于此世，为了来到这里，你压制自己的力量，却还是被天道察觉。这也是你现身时出现异象的原因。你无法动用力量，所以骗我自戕。我说的有错吗？”
“没有。”?罗格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像早就料到自己的谎言会被识破，“但同样的，这只是我的一道投影，你也杀不死我。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不过，这一剑下去，他可就彻底死了。”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陈泫怒道。
“为了改变一些东西。”?罗格盯着他，似笑非笑道，“或许已经成功了。”
空中的雷声更怒，随着一声巨响，天地煞白，地动山摇。一道闪电划破苍穹，劈落在雪山山巅，像是无言的警告。
?罗格显然也意识到了，看着雷雪呼啸的浓墨云层，安静了片刻，接着忽然开口道：“有一点，你说的不全对。”
陈泫顿感不妙，下一瞬，他的手臂被人死死抓住。低头一看，?罗格竟生生挣脱了锁仙咒，它的瞳孔此刻已经失去了焦距，嘴唇却仍在开合。
“我杀不了你。但抹杀一个人，并非只有一种方式。”
“轰隆——！”
又是一道怒雷。
眼前骤亮，秦双雁直至此时才终于恢复动作。朝二人先前所在的方向看去，只见两道身影交叠着倒在雪地之中。
风雪已在他们身上蒙上了一层薄雪，远远看去，如同殓了一席白纱。
秦双雁的瞳孔猛地一缩。
“陈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