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的状况让气氛登时更加紧张。
沈白枫见到陈泫嘴角的血渍,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十分有趣的笑话。
“陈仙君,你真是太让人意外了,我都快感动哭了。”他的笑声尖锐浮夸,一边大笑一边摇头,恨不得当场抚掌而叹。
沈白枫擦了擦自己的眼角笑出的泪花,抬眸盯向陈泫的眼睛,压低声音道:“陈仙君,在下向你保证,只要你进去,你的宝贝徒弟就能活下来。还是说,陈仙君为了自己活命,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徒弟死在自己面前?”
“你给我闭嘴!”秦双雁将剑尖刺入他的皮肤几分,怒声道。
“你大可以现在杀了我!”面对她的威胁,沈白枫脸上没有半点惧色,反而主动扬起自己的脖子,摊开双手道,“我这条命早就该死了,若能在生命尽头将性命献于神主,是我的荣幸。”
看到他眼底的癫狂神色,秦双雁意识到以死相挟已经无法起到作用,暗骂一声“疯子”后,转头看向一旁的陈泫,板着声音道:“小六,把护身咒解开,我知道这个术法可以由你单方控制。现在里面的情况已经不是你能控制的了,别冲动,重林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陈泫摁着胸口,压下体内沸水般紊乱的灵力,没有理会秦双雁的话,反而将目光投向裂缝深处。
“陈泫!”秦双雁嗓音微愠,“你不要命了!”
“他是替我来的。”陈泫回头对上她的视线,眼神依旧平静,却满是不可撼动的坚定。
秦双雁被他的目光看得一怔,劝阻的话一时哽在喉间。
陈泫回过头。“我得带他回去。”
他的声音被猎猎寒风吹散,等传至那道山裂时,只剩下模糊的风声。
……
迟重林的眼皮颤动一下。
浑浊的死寂中,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视觉在这片空间中似乎完全失去了作用,所有的光线都被吞噬。浓厚的黑暗中,数百名信徒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僵立在殿中。他们的上身近乎与地面平行、双臂下垂,如同毫无生气的死尸,分外瘆人。
迟重林跪立其中,在密密麻麻的人影中,他的身影显得十分渺小,近乎快要被隐去。
神殿顶端,绝对的黑暗中,一颗巨大头颅的轮廓缓缓浮现。
那是一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面容,混沌又模糊,似乎无法用“五官”的概念来进行描述。
头颅的面孔完全藏匿于阴影中,甚至无法看清眉眼的存在,但它出现后的瞬间,整个神殿都可以感受到一股如有实质的凝视。
这凝视不带有任何类似人类的情绪,似静止又似流动,无情且残忍。比起生物用眼睛探索陌生的方式,反倒更像寰宇对星辰的漠视,山峦对微尘的缄默。
沉重的无声中,殿内的信徒齐齐虔诚拜倒在地,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祭祀。
而这场祭祀的祭品,早已呈现在头颅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迟重林才重新恢复意识。
睁开眼,入眼的是垂落的丝绸床幔。房间明亮,他的整个身体轻飘飘的,四肢像是被棉花缝成的一般,软绵绵丝毫使不上力。
这种感觉实在算不上好受,迟重林皱了皱眉,控制着肢体想从床上起身。但他的手臂刚动弹一下,就被人从床边一侧按住了。
“你伤势未愈,别乱动。”那人淡声道。
是陈泫的声音。
迟重林的动作立即停住了。
怎么回事,他不是被困在神殿了吗?难道陈泫已经把他带出来了?
不知是不是受伤所致,迟重林一思考就头疼欲裂,眼前一阵一阵的泛黑。
“师尊……”他下意识朝声音的方向伸手,低声唤道。
“嗯,我在。”陈泫稳稳握住他伸出的手,另一只手调整软垫,将人从床上扶着坐起。
靠在床头缓了半晌,迟重林才重新打量起这个地方。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房间,布局常规,不大不小,唯一能夸的优点就是采光不错。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窗外的阳光几乎照满了整个房间,明亮的光线将屋内晒得十分温暖,微尘轻浮,空气中满是阳光干燥柔软的气味。
陈泫背光坐在床边,垂下的发丝被阳光照成灿烂的淡金色,像是在发光。
或许是被子反射的日光映入他眼中的缘故,陈泫的神情看起来比往日舒展许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迟重林看得愣了几秒,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仍在对方手中握着。
掌心接触的存在感霎时变得无比强烈,几乎有些发烫。他下意识将手抽了出来,又怕自己表现得太过异常,侧过脸,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道:“……多谢师尊。我睡了多久?神山的事已经解决了吗?”
提起神山,他只能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
关于神殿,关于信徒,很多的细节都已经变得支离破碎,无法拼凑了。
那些记忆好像都在逐渐粉碎,随后像握在手心的沙一样,哪怕再用力,也会不断从指缝中流逝。
但有些奇怪的是,在他询问过后,陈泫却并没有如他预料的一般告诉他答案。短暂的沉默后,他听到陈泫有些不解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迟重林浑身的血瞬间凉了下来。
他回过头,不敢相信地看向面前那个与陈泫的容貌气息一模一样的人。
对上他审视的目光,那人却像没发现任何异常,保持着与陈泫往日完全相同的神态,伸手探向迟重林的额头,似乎是想看看他是不是脑子烧坏了。
“别碰我。”迟重林躲开他的触碰,脸上的表情阴沉下来,“你是谁?这里到底是哪?”
“陈泫”似是没料到自己的动作会被躲开,手臂停在空中,表情带着些许错愕:“……重林?”
迟重林没再管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朝屋外走去。
——怎么可能。
迟重林快步走着,咬紧牙关,指尖深深嵌入掌心,试图借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是幻觉吗,还是在做梦?为什么完全看不出破绽?
他不是没经历过幻象,但从没有一个带来过如此真实的感受。若不是从对话中发现端倪,恐怕他压根不会对方才的陈泫产生怀疑。
过多混乱的猜想让大脑重新开始胀痛,迟重林用力摇了摇头,压下思绪,推开面前的房门。
“吱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打开。
一阵清风迎面吹来,夹杂着草木的气息,所有模糊的感官在这一刹那变得格外清晰。看着眼前的场景,迟重林一时怔愣,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小师弟!”歪脖老柿树下,贺庆正在给萧凤推秋千,见他出来,笑着朝他挥手打招呼道,“你可算醒了,快点过来一起玩啊!”
“你明明只是想让小师弟过来替你推秋千,你好躲懒吧。”靠坐在一旁的薛旻放下手中的册子,好笑地出言点破道。
“二师兄——”见自己的小心思被当面戳穿,贺庆有些不好意思,拖着调子扭头朝薛旻耍赖,“别说得这么直白嘛,真是的。”
此刻正坐在秋千上的萧凤闻言,“呵呵”一声,起身从秋千上下来,回头对贺庆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师兄不乐意,那就不麻烦了。”
说罢,抬腿便走。
“等等!小凤!”贺庆吓得赶紧去追,一面追一面鬼哭狼嚎地解释,“我没说不乐意推啊,一点都不麻烦!师兄错了,小凤,再给师兄一次机会吧……”
柳思远盘膝坐在薛旻身旁,原本正低头弹琴,听到贺庆那边的动静,停下手上的动作,乐呵呵撑着下巴看两人一来一回的斗嘴。
视线一转,留意到站在房门前的迟重林,柳思远弯眸一笑,朝他抬了抬手:“小师弟。”
不等他做出反应,院子的另一侧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循声看去,只见江大福等弟子们说笑着走入院中。
他们似乎刚从山下回来,手里拿着从镇里买的新奇玩意,见众人正好都在外面坐着,高兴朝几人挥臂展示。一派欢声笑语。
以往最寻常的日子,今日却恍如隔世。
迟重林的喉头滚动一下,舌根有些发苦。
虽然从未承认过,但在三白宗度过的这几年,的确是他这两生加起来少有的、可以被称之为快乐的时光。
如今想起来,那段日子倒真如梦一般。
“重林。”陈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迟重林下意识转身,却不料那人挨得他极近,回头时唇角一温,险些擦过后者的额头。
尽管已经确定对方不是本人,但这样的意外还是让他不由得后退两步。
看着眼前毫无破绽的脸,迟重林忍不住皱起眉,反感道:“你要干什么?”
“鞋。”陈泫看他一眼,将手中的短靴放在地上,示意他穿上。
迟重林没有动弹,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任由对方静静地盯着他。
对视良久,陈泫终于移开视线,似乎是放弃了让他不要光着脚乱走的想法。
沉默片刻,只听陈泫冷不丁道:“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
迟重林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空一拍。
明知道是假的,但他还是无法遏制地浑身紧绷,好像自己一直以来深藏的龌龊心思真的被陈泫知晓了一般。
实在是太像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根本分辨不出任何差别。
“我对你,亦是如此。”陈泫边说着,边朝迟重林靠近,一双漆黑瞳孔似乎要将人拖进去溺毙,“留下来,这里就会成为现实。”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