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未亮，李老板商队一行便收拾好行囊，准备启程。
为了轻简上路，他们只带了干粮和水，将大多数沉重的货物留在原地。虽然已经是昨晚决定好的事情，但真到了割舍时还是有不少人舍不得放手，认为事态还没有严重到这个程度。
这也怪不得他们心存侥幸，自百年前仙魔大战重创魔界后，西域已经许多年没有与魔修起过大规模战事，甚至还有许多人连魔修是为何物都不清楚。
李老板常年经商在外，见识比他们广些，明白魔修的可怕之处。若他们真遇上了魔修，无需一队，哪怕只有一人，杀死他们都像弄死几只蚂蚁一样简单。
贺庆等人也一并跟上了。他们跟了李老板一行一路，眼下魔军入侵，危机四伏，自然没有让他们自生自灭的道理。
按照商议决定的路线，他们规划一路南下避难。
按理说，魔界地处极北之地，即使是入侵，最先遭殃的应该是靠近北方的地域，但他们越往南走，所见的景象却越发荒凉。
西域本就地广人稀，人群聚居处往往相隔甚远，因此消息传播也不甚灵通。离开玛垛一路向南，最初途中还偶能遇上几个同样逃难的居民，但继续走下去，却一个人都见不到了，有的地方甚至还能看出明显打斗的痕迹。
天空灰白，几只兀鹫飞过，留下一串嘶哑难听的哀鸣。
此情此景，不免令人心生忐忑。
队伍中，达木西凑到贺庆身边，表情半是不安半是探究：“吴哥，你听说过魔修没？他们真有李老板说的那么可怕吗？”
“啊……听说过一点吧，”贺庆忽然被这么一问，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搪塞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你问这个做什么？”
达木西挠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回道：“就是好奇……我要是去跟李老板说这个，肯定会被骂的。”
贺庆点头表示理解。
十八九岁，正是年轻气盛，对一切事物充满探究的年纪。不过，有时这种探索欲太过旺盛，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继续向前赶路，临近日落时，众人终于见到一个村落。
夕阳斜挂，当有人惊呼着指出远处建筑的轮廓时，一行人的情绪瞬间高涨许多。
比起在野外过夜，能找到容身的房屋当然要安全得多。
他们加快脚程往村子的方向赶去，但还未走至一半，就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等等，”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迟疑道，“这村子……咋一盏灯都没亮啊？”
听完汉子的话，众人重新看向那不远处的村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被他们忽略的古怪之处。
现在虽夜色未浓，但人在屋中若是想照常视物，还是需要点灯照明的。哪怕有些人家睡得早，也不可能整个村子都黑漆漆的，连半点亮光都看不到。
“不太对。”李老板皱眉道，“大家伙先在这里待着，几个人跟我过去看看情况。”
说完，他从队伍中选出几个壮年男人，抄上家伙，从侧面往村子靠近。
被留在原地的众人紧张地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返回，村中也没传来任何动静。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晌，这才终于见到李老板等人的身影。
几人脚步匆匆，神色慌张，好像在村中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怎么了？”有人忙迎上去追问。
“见鬼了！”其中一人大喘着气，面色发白，“那村子、村子里一个活物都没有！！”
“一个活物都没有？！”
听到这句话，众人的脸色也变得异样起来。一个瘦长马脸的男人嘴唇哆嗦一下，道：“……是不是魔修已经打过来，把村子里的人都给吃了？”
此话一出，一片沉重的死寂在人群中蔓延来开。
如果这猜想是真的，那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魔修进攻的方向应是自北向南，但如今南下途中的村子却遭到袭击，这只能说明，魔修已经成功包抄了大半个西域。就算他们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逃脱魔爪。
“都别瞎想。”短暂的沉默后，李老板开口道，“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村里人是得到消息提前走了。刚才我在村里转了几圈，屋里的东西都很齐整，没有打砸痕迹，不像有魔修来过。”
前方的几人还在讨论村子的事，队伍的末尾，陈泫站在最后方，似是感应到什么。他抬眼看了看暗了半边的天空，转头对众人道：“都躲起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十分真切。
自代替迟重林的身份后，陈泫平日鲜少说话，加上总喜欢远离人群，因此在队伍中存在感并不高。如今冷不丁开口，众人纷纷转头看向他，一时愣在原地。
萧凤最先反应过来，转身对众人道：“都往村子里躲，快走！”
她的语气十分坚定，下意识带着命令的口吻，让人不自觉地服从。
在萧凤的引领下，众人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发生骚乱，很快进入村子，分散着在几间空屋内躲下。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大家心中都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的胆子小些的，已经开始止不住地手脚发抖。
冯亦和徐宗则混在人群中，相互对视一眼。
“你感知到了？”冯亦传音问。
“没。”徐宗则纳闷道，“怪了，这迟小兄弟修为明明在你我之下，是怎么提前探知到的？”
冯亦眉尾一挑，率先移开视线，没再说话。
是啊，迟重林当然不能。但，有一个人可以。
直至进屋在窗户后蹲下，他才察觉到魔修的气息靠近。
来者有五人左右，修为不高，应该只是些杂兵，大概率并不是魔界的主力部队。
不多时，外面传来了杂乱的响动，混杂着脚步声。
“之前明明闻到了凡人的味道，”一道粗犷的声音在屋外响起，“现在怎么什么气味都没了？”
“肯定是你鼻子坏了，我什么都没闻到。”另一个偏尖细的男声道，还伴随着“嘎嘣嘎嘣”的声音，像是在嚼什么东西。
“妈的，你能闻到个狗屎。”前者对他“呸”了一声，没好气道，“看见你就恶心，拿着你的东西滚一边子去。”
男声冷笑几声，显然并不服气，却也没敢继续说什么。
冯亦在藏身前特意布下了可以隐藏气息的结界，防的就是这种情况。这几个魔修应该只是碰巧路过，很快就会离开，只要没人特意往他们眼前撞，就不会被轻易发现。
另一个房间内，贺庆半蹲着身子趴到门板上，通过房门中的门缝观察外界。达木西躲在他身旁，见到贺庆胆子这么大，险些没吓晕过去，龇牙咧嘴地抓着他的衣服把人往回扯。
达木西的力道不算小，贺庆无法，只能顺着他起身。还没来得及解释两句，二人身前的门板忽然大力一晃。屋门木板单薄，当即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贺庆脸色微变，抬手将吓到呆滞的达木西挡至身后，接着示意屋中其余的人保持安静，不要出声。
所幸屋外的人只拉了一下，发现房门无法打开后便没有再进行尝试。“奇怪，这村里一个人都没有，门倒都锁着。”那人自言自语道。
透过门板，贺庆悄然打量着门外的魔修。后者的修为不过凝血，放在修真界也仅是筑基上下，对付起来并不算麻烦。
若不是萧凤提前叮嘱过他不许贸然出手，只怕在这几个魔修落地的一刻，他便要冲上去解决了。
身后，达木西生怕自己发出声响，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浑身的肌肉皆因恐惧而不受控制地战栗。
他从未经历过这种感觉，先前他还曾好奇魔修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甚至想有机会亲眼见识一番。但直至此刻，他才分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距离死亡仅有一门之隔。难言的血腥味穿透门缝，钻入他的鼻腔，几近令他作呕。
余光留意到达木西的脸色过于苍白，贺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屋内众人的表情皆是惊恐绝望，有的闭目祈祷，有的发着抖流泪。
贺庆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给了他们一个安抚的眼神，表示不用太紧张。但当下，来自于他的安慰似乎过于单薄，并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门外的魔修狐疑地停留一会儿，片刻后响起渐远的脚步声。
听动静，应该是离开了。
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未彻底吐出去，却忽然听“嘎吱”一声，已经被锁死的窗户竟然被人从外推开一条缝隙。
一只猩红的眼睛挤在细缝处，骨碌碌的转着，扫视着空荡荡的屋内。
约莫过了几秒，那人才收回视线，阴恻恻道：“……居然真没人。”
房门前，贺庆扯着达木西的衣领，二人紧紧贴在窗户的视线死角处，胸口上下起伏。
直至确认门外彻底没了动静，贺庆才松开抓着达木西衣服的手。后者没了他的支撑，只觉两腿发软，缓缓靠着门板往地上瘫坐下去。
幸好屋内的其他人事先都躲在了可以藏身的地方，这才没有被魔修发现。
村子中心，在接连得到相同的答复后，为首的那名壮硕魔修难以置信道：“什么？一个人都没有？”
“对，什么都没发现。”被派出去搜查的几名魔修回道。
“呵，早说了没人，偏不信。”声音尖细的魔修嘲笑一声，手里抓着一个长条状的东西往嘴里塞，发出嚼豆子似的脆响，“快点走吧，要是被人发现，咱们可都跑不掉了。我可不愿意好端端过去送死。”
话音刚落，那魔修的动作突然一顿，转头朝一旁的屋子内看去，目光如刃。
屋内，几个人慌忙用力捂住其中一人的嘴巴，恨不得将他死死压在身下。而后者的面色铁青，双目圆睁，胃部不断痉挛，呕吐物在喉头反复上涌，发出闷闷的“呜呜”声。
但已经太晚了。在他被同伴捂嘴之前，早已干呕出声。
声音虽然不大，但在此刻而言，却是致命的。
此人干呕的原因也十分简单，他实在是太好奇了。听到外面的魔修即将离开，那一刻，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他悄悄直起上身，从窗户的破洞处朝外望去。
他如愿看到了正在交谈的几名魔修，打量了一番他们的模样，接着目光一转，视野中闯入一个正在吃东西的魔修。他本还觉得稀奇，但在看清那魔修吃的究竟是什么后，顿时惊坐在地，面色惨白，喉咙里翻江倒海。
——那人手里拿的，分明是一截断手！
而那“咯嘣咯嘣”的嚼豆声，正是那魔修咀嚼手骨发出的脆响！
想到这里，那人彻底忍不住了，捂嘴发出一声干呕。
挡在门前的徐宗则回头看着那人，气得半死，要不是时机不合适，真恨不得直接给他两拳头。
不等徐宗则多做反应，面前的墙体轰然倒塌，霎时间，土崩瓦解，尘土飞扬。
“还真有人啊……”那魔修有些意外地轻挑眉毛，晃了晃手里被自己啃了一半的断臂，狞笑着朝倒塌的房屋走来。
屋内的众人已经连尖叫都发不出来了，只知道盯着魔修逐渐靠近的身影，脑中一片空白。
而发出干呕的那人不知被谁推到了最前面，此时整张脸白得像张纸，抖如筛糠，连站也站不稳，只能在地上瘫坐着，手脚并用地往后爬蹭。
——完了、完了、完了，他不想死！他不想死！他不想死啊！！
眼看魔修距自己越来越近，他心中绝望更甚。就在他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之际，却见眼前魔修的动作忽然一顿。
一道银亮剑锋从魔修的胸口透出几寸，随后猛地拔出，动作干净利索，没溅出一滴血液。魔修的身子随着剑身的动作一晃，随后扑通仰面倒地。
徐宗则收回长剑，扫了对面脸色惨白的男人一眼，接着朝从另一个屋中走出的冯亦看去。
“老冯，”他扬了扬下巴，“速度解决。”
“行。”冯亦咧嘴一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剩余的魔修见势不对，迅疾转身奔逃，但刚飞出去没多远，几人顿时感到腰间一紧。紧接着，一股大力将他们狠狠从空中扯了回去，他们的后背狠狠撞在一起，被无形的丝线缠成一团，接着滚落在地。
不远处，察觉到动静的贺庆开门出去，看到这一幕，下意识想冲过去帮忙。但他的脚还没踏出去一步，就被对面萧凤的一个眼神制止了。后者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那几个魔修很快都被徐宗则捅了个对穿，转瞬没了气息。
“都杀了？”冯亦从尸体上取回法器，有些意外道。
徐宗则不以为意地点头：“嗯。这几个修为不高，估计都是小喽啰，问也问不出什么。”
二人交谈之际，商队的众人也走出屋子，被眼前见到的一幕吓得够呛。
他们满脸劫后余生，又怕又敬地看向魔修尸体旁的冯亦与徐宗则二人。
“仙人呐——”李老板率先跪倒在地，喊道，“多谢仙人出手相助！”
此话一出，其余人也惊醒似的，纷纷跪倒一片，痛哭流涕地向冯亦二人表达感谢。
徐宗则最受不了这种场面，摆了摆手，粗声粗气道：“行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得赶紧离开，万一引来更多的魔修就麻烦了。”
众人一听，也是这个道理，慌忙起身重新上路。
时隔几刻钟，商队再度启程。只是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冯亦与徐宗则所在的位置在众人的强烈请求下被换在了最前方。一行人跟在两位仙人身后，顿时感到安全感十足。
陈泫依旧守在最后，前方萧凤一左一右各自带着一个。这边贺庆偏头跟她搭话，另一边艾尔肯不甘示弱地扯扯萧凤的衣袖，表示自己要牵着手走。
萧凤被这俩兄弟一来一回弄得心烦，抬手干脆利索地给了贺庆一个暴栗，然后快步向前走去。
艾尔肯看了贺庆一眼，随后也扭头加快了步子，徒留贺庆一人捂着脑门站在原地。
“不是？”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凤绝情的背影，嘴角一撇，“小凤，你怎么又只打我一个……小师弟你给我评评理啊——”
“……”
陈泫移开视线，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既然魔修能出现在这里，说明仙盟在边疆的防线必然出了大问题。不过，西域的动乱并不会持续太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白谪那边应该很快会收到消息。
仙盟大会召开在即，如今全天下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就算是做做样子，她也会派人尽快平复这里的战乱。
思绪暂歇，陈泫侧目，看向墨色天际深处的遥遥雪山。
只是……不知道重林那边的情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