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活动中心的小会议室飘着茉莉茶香。
苏棠把一次性纸杯往陈伯女儿手边推了推,杯壁上的水珠在原木桌面上洇出浅淡的圆痕。
窗纱被风掀起一角,落进半缕夕阳,给对面女人微颤的睫毛镀上层暖金。
陈老师,您说想和我们聊聊陈伯?苏棠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轻轻覆在对方攥紧的手背上。
那双手的指节泛着粉笔灰的白,指甲缝里还沾着点蓝墨水——小学老师的手,总带着这样细碎的生活痕迹。
女人突然吸了吸鼻子。
她抬头时,苏砚看见她眼底浮着层雾,像极了七年前那个暴雨夜,自己蹲在派出所走廊里,看妈妈哭到窒息时的眼神。
我爸上个月走了。她的声音发颤,走之前把老怀表塞我手里,说去见见苏家姑娘
苏砚的呼吸顿了顿。
解剖台上见过无数具尸体,却始终学不会如何面对生者的眼泪。
她下意识摸向白大褂口袋,那里装着妹妹今早硬塞的润喉糖,铝箔纸在掌心硌出浅印——像极了苏棠小时候总爱往她口袋里塞的水果糖纸。
怀表里有张照片。女人从帆布包里取出个铜制老物件,表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合影。
照片里的陈伯穿着蓝布工装,怀里抱着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身后是棵开得正盛的泡桐树。是1998年春天拍的,我七岁生日。
苏棠探身看了眼,轻声道:您和陈伯感情很好。
女人突然笑了,那笑里浸着苦,他后二十年说的话,比前四十年加起来都少。她指尖抚过表盖的划痕,我妈走得早,我爸是搬运工,以前总爱哼小曲。
可自从自从看见那姑娘
苏砚的脊背绷直了。
七年前的暴雨夜突然在眼前闪回:她攥着妹妹的手跑过巷口,雨幕里有个模糊的身影扶着墙,后来警察说那是目击者陈伯。
当时她以为他是醉汉,现在才知,他是被吓傻了。
他说那姑娘脖子上有个蝴蝶发卡,红得像血。女人的声音突然哑了,他说他想追,可腿软得挪不动步。
后来警察来问,他说不出完整的话,只重复蝴蝶蝴蝶
苏砚的指甲掐进掌心。
那个染血的蝴蝶发卡,是她在妹妹失踪后唯一的物证,却在庭审时被质疑可能被二次污染。
裴溯母亲的案子里,也有个关键证物——带血的手术刀,后来被证实是凶手伪造的。
两个破碎的家庭,原来早就在命运里打了个死结。
我爸开始酗酒。女人接着说,醉了就蹲在厨房哭,说我要是跑快点。
我高考那年,他把酒瓶砸在墙上,玻璃碴子划破了我的脸。她掀起刘海,左额角有道月牙形的疤,从那以后我恨他。
结婚时没让他参加,生孩子也没告诉他。
苏棠递过纸巾,她接了,却没擦眼泪:直到三个月前,我女儿在学校被欺负。
她躲在我怀里发抖,说妈妈我害怕。
那一刻我突然懂了我爸——他不是懦弱,是怕得太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别说保护别人。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
苏砚望着对面女人脸上的疤,想起自己解剖时戴的橡胶手套——那层看似脆弱的防护,其实能挡住最锋利的骨茬。
我去医院看他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女人轻轻打开老怀表,夹层里掉出张皱巴巴的纸,是陈伯歪歪扭扭的字迹:小棠,对不住。苏砚的名字在纸上洇开,像是被泪水泡过。
苏棠伸手覆住女人的手背:他在和自己和解,也在和您和解。
我买了束泡桐花放在他坟前。女人笑了,这次的笑里有了温度,他从前总说,泡桐树的花看着软,可落下来能砸疼人。
原来最软的壳,也能护住心里的光。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桌上的照片轻轻翻动。
苏砚望着照片里陈伯怀里的小丫头,又转头看身边的苏棠——妹妹正歪着头听女人说话,发梢沾着夕阳的金,像极了七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
苏棠突然侧过脸,眼睛亮得像星子,你看,陈老师和陈伯和解了,我们是不是也
苏砚打断她的话,却没像从前那样别开视线。
她伸手碰了碰妹妹发间的蝴蝶发卡——那是她上周偷偷买的,和当年那只很像,却没有染血。等案子结了,我们去种棵泡桐树吧。
一直沉默的裴溯突然动了动。
苏砚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站到了窗边,逆光的轮廓柔和了许多。
他手里捏着个小盒子,是今早她落在律所的解剖刀套——他总说那皮套太旧,要换新的,可她舍不得。
苏法医。裴溯走过来,把刀套轻轻放在她手边,指腹擦过她眼尾的湿意,你看,连最硬的刀,都需要软皮套来护着。
苏砚一怔,忽然想起裴溯母亲临终前在他手心画的蝴蝶。
原来所有的偏执与冷硬,都是为了护住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光。
而此刻,会议室里四个女人的眼泪,两个男人的沉默,还有那只老怀表里的照片,正慢慢织成个更软更暖的壳。
窗外的泡桐树沙沙作响。
风里有花香,有希望,有无数个被岁月揉皱的故事,正在温柔地,慢慢展开。
探视间的玻璃蒙着层薄雾。
陈伯女儿的指甲盖抵在全家福画纸边缘,水彩颜料在指腹洇开淡粉,像极了女儿画太阳时蹭上的颜色。
她把画贴在玻璃上,画里穿蓝布工装的男人抱着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背景是团团圆圆的红太阳——和老怀表里那张1998年的照片,叠成了模糊的重影。
监控室里,苏砚的指节抵着下颌。
她能看见陈伯的喉结动了动,像被人掐住脖子的鱼。
这个七年前在暴雨里抖成筛糠的老人,此刻正用布满老年斑的手贴着玻璃,指缝间漏出细碎的呜咽。
他突然伏在铁桌上,后背剧烈起伏,拍打的声响透过监控传出来,一下,两下,像在敲一口年久失修的老钟。
他在说对不起裴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砚转头,看见他握着平板电脑的手青筋微凸——屏幕上是七年前陈伯的询问笔录,当时他说蝴蝶蝴蝶,现在在拍心口,是想把当年没说出口的话,从骨头缝里掏出来。
苏棠的指尖轻轻搭在监控器开关上,又慢慢放下。
她望着画面里那个哭到肩膀抽搐的老人,想起今早陈伯女儿说的话:我女儿问我,爷爷为什么总看窗外。
我告诉她,爷爷在等一朵能接住眼泪的云。
当晚十点十七分,苏棠的手机在茶几上震动。
屏幕蓝光映得她瞳孔收缩——来电显示是市三院急诊科。
她抓起手机时碰倒了马克杯,蜂蜜水在原木茶几上洇出个圆,像极了下午探视间玻璃上的水雾。
陈伯突发心梗,正在抢救。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但家属栏填的紧急联系人是您。
苏棠的呼吸顿在喉咙里。
她抓起外套往外冲时,撞翻了玄关的伞架。
折叠伞骨哗啦落地的声响里,她摸到了口袋里的润喉糖——是苏砚今早塞的,铝箔纸边角硌得掌心生疼。
裴律师,能请您协调医疗监督吗?她站在电梯里给裴溯打电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需要确认抢救过程没有外部干预。
裴溯那边沉默了两秒,背景音里传来翻文件的脆响:十分钟后,我让律协的医疗纠纷顾问到医院。
苏棠,别急。他的声音像块温玉,熨着她发颤的尾音,你现在需要做的,是站在手术室门口。
手术室的红灯亮了三个小时又十七分钟。
苏砚赶到时,看见妹妹正倚着墙,额头抵着冰凉的瓷砖。
她的白大褂前襟沾着蜂蜜水的痕迹,发梢被夜风吹得乱翘,像只炸毛的小兽。
苏棠抬头,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蛛网,医生说手术成功了,但他心脏搭了三根桥。她吸了吸鼻子,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你看,我们总想着揭伤疤,却忘了有些人,一生都在替别人捂伤口。
苏砚的手指轻轻抚过妹妹发间的蝴蝶发卡。
金属凉意透过指尖渗进血脉,她想起解剖台上那些千疮百孔的尸体——有些伤是锐器划的,有些是钝器砸的,可最疼的伤,从来都是藏在骨头里的。
一周后,陈伯的病房飘着彩纸的清香。
苏棠蹲在病床边,把一张鹅黄色卡纸递到他颤巍巍的手里:您不是想折纸吗?
我教您折蝴蝶。
陈伯的手指比解剖刀还抖。
他把纸对折时,折痕歪歪扭扭,像条喝醉的蛇。
苏棠覆上他的手背,带着他慢慢推平:要这样,轻轻的,像哄孩子睡觉。
第一只蝴蝶的翅膀一边长一边短,触角卷成了毛团。
陈伯盯着它看了很久,突然笑了,嘴角的皱纹里盛着点水光:我闺女小时候也折过这样的。
出院那天,护士帮他整理衣物时,从病号服口袋里掉出那只歪斜的蝴蝶。
陈伯弯腰去捡,苏棠抢先一步,轻轻放进他外套内袋:给她看看吧,她会喜欢的。
北岭公墓的风带着秋意。
苏砚抱着一捧白菊站在无名碑前,碑上密密麻麻刻着未破悬案受害者的名字。
她望着那些模糊的刻痕,想起陈伯颤抖的手,想起裴溯母亲手心的蝴蝶,想起妹妹发间那枚托着新生的金属蝶。
苏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被风揉碎的轻,你在看什么?
苏砚摸出手机,打开备忘录新建文档。
光标在屏幕上跳动,她输入标题:关于在北岭公墓设立无名者名录的提案。
风掀起她的白大褂衣角,远处传来泡桐树的沙沙声——像极了那天社区会议室里,老怀表照片被风吹动的声响。
在想,她转身,阳光正落在她眼尾的笑纹里,有些名字,不该被风刮走。
北岭公墓的风裹着泡桐花香钻进领口时,苏砚正蹲在无名碑前。
碑身石面被雨水浸得发暗,2003-2010年未破悬案受害者的字样在苔藓间若隐若现,下面密密麻麻的刻痕像被风吹散的星子——那些本应属于具体人生的姓名,最终只成了档案袋里模糊的无名氏。
苏法医。周远的登山靴碾过落叶,在她身侧蹲下。
他手里的平板亮着冷白的光,屏幕上是整理好的悬案数据库,sy02系统扫描了近十年未破案件,符合无明确身份记录条件的有173例。他指尖划过屏幕,陈伯提到的蝴蝶发卡案在2016年卷宗里标记为苏棠失踪案,但当时录入系统时家属拒绝公开姓名,所以显示。
苏砚的指甲轻轻叩了叩碑面。
七年前那个暴雨夜,她攥着妹妹的手冲进派出所时,接待民警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她张了张嘴,喉咙像堵着块冰——那时她以为妹妹只是走丢,以为报上名字会让凶手警觉。
后来妹妹的名字就永远卡在了里。
苏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潮湿的水汽。
她怀里抱着个牛皮纸箱,封条上沾着胶水的痕迹,陈老师把陈伯保存的老照片都送来了,还有三个家属同意公开名字。她蹲下来,从纸箱里抽出一沓泛黄的信纸,张阿姨说她儿子小宇失踪时穿蓝条纹衬衫,口袋里总装着玻璃弹珠;李叔的女儿叫囡囡,生日是农历八月十五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信纸哗哗作响。
苏砚眼尖地看见其中一张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蝴蝶,是用蜡笔涂的,边缘还沾着饼干屑——像极了陈伯在病房里折的那只。
需要我联系律协的公益诉讼部。裴溯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
他今天没穿西装,浅灰毛衣搭着驼色风衣,手里拎着个文件袋,设立公共纪念碑涉及土地审批、资金募集,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碑前散落的纸花,受害者家属的心理评估。
苏砚抬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