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的市局走廊还浸在冷白的天光里,公告栏前的瓷砖地面泛着青灰。
苏砚站在梯子上,左手捏着一份盖着红章的文件,右手的钉锤悬在半空,金属锤头折射的光斑晃得人眼花。
“苏法医?”巡逻的小警员端着豆浆从楼梯口转过来,豆浆杯上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您这是………”
“补个漏。”苏砚垂眸看他,眼尾的弧度冷得像解剖刀。
她手腕轻抖,钉锤落下——“咔”的一声,钢钉穿透纸背,将那份《关于2016年7月12日苏棠失踪案结案报告》死死钉在公告栏最中央。
走廊里的动静像涟漪般荡开。
最先围过来的是痕检科的老张。
他端着保温杯凑到公告栏前,老花镜滑到鼻尖,突然呛得猛咳:“这、这结案日期怎么是昨天?七年前的案子不是早归档了?”
“您再看第二页。”苏砚从梯子上下来,白大褂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消毒水的气味。
她停在离公告栏三步远的位置,像在丈量一场爆炸的安全距离。
老张的手指颤巍巍划过纸张:“现场物证补充说明……染血蝴蝶发卡的二次检测?”他猛地抬头,杯盖“当啷”掉在地上,“当年我们明明……”
“当年你们只测了表面血迹的dna。”苏砚打断他,声音像冰锥敲在解剖台上,“但发卡内侧有01毫米的刮擦痕,里面嵌着皮肤组织。”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举起来——放大的显微图像里,淡粉色的塑料基底上,一丝暗褐色的组织像根细针。
“昨天半夜,我用激光共聚焦扫了三次。”
人群开始攒动。
法医科的实习生小陆挤进来,手机屏幕亮着:“报告编号是新的……可系统里查不到电子版。”
“因为这是手写的。”苏砚摸出钢笔,笔帽上还沾着未干的蓝黑墨水,“市局档案系统的2016年案卷库,上个月被人远程黑了。所有原始记录都被覆盖成‘查无此人’。”她的目光扫过人群里某个穿黑风衣的身影——裴溯靠在消防栓上,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两口深潭,“但纸质文件有存档规则。每份结案报告必须留底三份,分别锁在物证科、法制科和主管副局长的保险柜里。”
“所以您偷了三份?”人群里有人小声问。
“我只是替它们找了个更安全的家。”苏砚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公告栏的玻璃,“比如这里。”
喧闹声突然拔高。
技术队的周远从人缝里挤出来,他喉结动了动,举起手里的平板:“我黑进过那个远程攻击的ip。”他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定位在……”
“够了。”
低沉的男声像块压舱石,把所有声音都砸进海底。
裴溯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眼尾泛红,是熬了整夜的痕迹:“周远,你该知道《刑事诉讼法》第158条——技术侦查手段取得的证据需经法庭质证。”他抬眼看向苏砚,目光烫得能熔金,“苏法医,你该知道《公安机关执法细则》第12章——未结案案件的调查材料不得擅自公开。”
“我当然知道。”苏砚迎上他的视线,嘴角扯出极淡的笑,“所以这不是调查材料,是结案报告。”她转身指向公告栏,“根据《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第285条,结案报告应当包括案件办理结果。而这里写得很清楚——‘经二次物证鉴定,本案关键证物存在重大矛盾,原结论不予采信,现撤销2016年7月15日作出的结案决定’。”
老张突然倒抽一口凉气。
他颤抖的手指戳向报告末尾的签名栏——最下方的“审批人”处,龙飞凤舞签着“吴明山”。
那是三年前就退休的主管副局长,此刻墨迹未干,显然是伪造的。
“这是伪造公文。”人群里有人喊。
“是。”苏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但吴副局长三年前就把私章落在法医科了。”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章,在阳光下转了转,“他每次来解剖室看尸检,总爱把章搁在器械盘边上。”
“你疯了。”裴溯的声音发颤,他上前一步,却在离她半米处停住,像是怕碰碎什么,“这会让你停职。”
“停职总比闭着眼当帮凶好。”苏砚看向他的手心——那里有道淡白色的疤痕,是他母亲临终前用血画蝴蝶时留下的。
她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疤,“裴律师,你总说法律是不会说谎的武器。可如果武器被人藏进黑箱,我们是不是该把箱子砸开?”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众人转头,看见刑侦支队长带着两个警员快步走来。
支队长的脸绷得像块铁板:“苏法医,跟我去办公室。”
“等等。”
清软的女声从人群后传来。
苏棠挤到最前面,她穿着心理支援组的浅蓝色制服,腕间系着一根红绳——那是苏砚七年前给妹妹编的。
“我有补充证据。”她举起手机,播放一段录音,“这是昨天下午,我在档案室录的。管理员老王说,上个月有人拿市局的工作证借走了2016年的物证箱,说要‘配合复查’。”
录音里,老王的声音带着酒气:“那证件是真的……照片跟苏法医有七分像……”
人群突然静得能听见心跳。
苏砚望着妹妹,喉咙发紧——七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如今已经能替她举着探照灯,照进黑暗里。
支队长的脸白了。
他看向公告栏,又看向苏砚,最后目光落在裴溯身上。
律师先生正慢条斯理地戴上眼镜,嘴角挂着点笑意:“支队长,根据《行政诉讼法》第40条,公民有权查阅、复制本案有关材料。现在整个走廊的同事都是见证人,您要是想撕报告……”他顿了顿,“最好先想想妨碍司法公正的后果。”
不知谁轻笑了一声。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原本紧绷的人群像被戳破的气球,窃窃私语漫成一片:
“当年那案子我也觉得怪,苏法医才十七岁,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蝴蝶发卡?我记得裴律师母亲的案子里也有蝴蝶……”
“听说技术队的周远是sy02爆炸案的幸存者,当年那案子的物证箱也丢过……”
苏砚退到墙角,看着人群里攒动的后脑勺。
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公告栏上镀了层金边。
那份伪造的报告在玻璃后微微起伏,像只挣脱茧房的蝴蝶,抖落着多年的尘埃。
裴溯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你早就算好了。”
“算好了他们不会当场撕报告。”苏砚望着人群里苏棠的背影,“算好了沉默的人会开口,算好了……”她转头看他,眼睛里有星子在烧,“算好了你会帮我圆这个谎。”
裴溯的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将她散落在耳后的碎发别到耳后:“下不为例。”
“有一就有二。”苏砚笑了,这是她今天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意,像冰面裂开一道缝,露出下面的春水,“等他们查完伪造的吴明山签名,就会发现三年前的物证箱里,还少了份关键的解剖记录。”
“什么记录?”
“你母亲的。”苏砚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当年指证她杀人的那把刀上,有01毫米的擦痕。那不是反抗伤,是……”
“够了。”裴溯打断她,却没有抽回手。
他望着公告栏前越聚越多的人群,望着那些举起手机拍照的同事,望着苏棠正把报告内容录进手机准备发工作群——沉默的多数正在变成见证的共同体。
“苏砚。”他轻声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茧破了。”她望着窗外的天空,那里有只白蝶正掠过玻璃,“意味着该见光的,终于要见光了。”
走廊里的喧哗还在涨潮。
有人掏出相机开始翻拍报告,有人打电话给法制科核实文件效力,苏棠的手机屏幕亮得像团火——工作群里已经有二十几条消息,全是“求原图”
裴溯低头看表。
七点十七分。
他知道,再过半小时,这份报告就会出现在每个警员的办公系统里;再过一小时,会被转发到省厅;再过两小时……
他转头看向苏砚。
她站在光里,白大褂的衣角被穿堂风掀起,像面无声的旗帜。
他突然明白,所谓程序正义,从来不是困在法条里的茧;所谓真相,也从来不是靠一个人剖开来的。
当系统开始自我泄露,当个体敢推那轻轻的一钉——
所有被捂住的声音,都会破茧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