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挂断110电话时,指节在手机壳上压出青白的印子。
孩子们还围在展柜前,小脑袋凑成毛茸茸的半圆,正用绿蜡笔在留言本上歪歪扭扭补写名字——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偏过头,发绳上的蝴蝶挂件蹭过她手背,像片轻轻落在心尖的叶子。
“朵朵,”她蹲下身,指尖拂过女孩发梢,“林姐姐要去机房检查电路,你们跟王老师去二楼看蝴蝶标本好不好?”女孩的眼睛立刻瞪圆,正要抗议,却被她悄悄塞了颗水果糖。“等姐姐回来,给你们讲苏法医解剖过最漂亮的蝴蝶骨。”
监控室的门在身后咔嗒锁上时,林溪的后颈沁出薄汗。
陈列馆的安防系统是周远亲自调的,紫外线灯设定的是晚十点自动关闭,可指挥中心说从二十三点十七分开始,蓝光持续亮了四十七分钟。
她调出对应时段的监控,鼠标滚轮滚得飞快——走廊空无一人,展柜玻璃在蓝光下泛着冷绿,直到画面跳到二十三点十七分零五秒,灯突然“啪”地亮起,比定时提前了四十一分钟。
她放大画面,瞳孔骤缩。
展柜玻璃的反光里,有一行水痕正缓缓显形,像是有人用沾了水的手指写的:“今天我来守十三分。”字迹歪歪扭扭,尾端还拖着半道擦痕,像极了上周来参观的自闭症男孩小航的握笔姿势——那孩子在留言本上写“等”字时,总把竖钩拖得老长。
键盘在手下发出轻响,林溪删掉了异常时段的监控备份。
日志本翻到最新一页,她笔尖悬了悬,最终没写“系统故障”,只画了个圆滚滚的时钟,时针指向七点,分针停在十三的位置。
窗外的雨还在敲玻璃,她突然想起苏砚说过的话:“有些光,是需要人替它多亮一会儿的。”
少年宫的绘画教室飘着彩铅的甜腻味。
苏棠蹲在画架前,指尖轻轻抚过画纸边缘——十几个孩子手拉手围着展柜,每人手里都攥着绿笔,背景里的蓝光像团融化的薄荷糖。“这是昨天最后走的几个孩子画的,”带班老师递来保温杯,“他们说最近总看见有小朋友在陈列馆外坐着,下雨也不走,说是‘替苏法医值班’。”
苏棠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起上周暴雨夜,自己加班到十点,路过陈列馆时看见台阶上蜷着个小身影,校服帽子上沾着草屑,怀里抱着盒绿粉笔。“姐姐,”那孩子仰起脸,鼻尖冻得通红,“我今天轮值,要守到灯灭。”
“他们自发排了轮值表,”老师翻开教案本,露出页边角卷毛的纸,“从周一到周日,每天两个名字,还有备注:‘雨天带伞,晴天带水,不要让苏法医发现’。”苏棠的指尖划过那些歪扭的姓名,“李小雨”“张航”“王朵朵”——正是今天在陈列馆问问题的小女孩。
她没说话,转身去了储物间。
当她抱着叠印着卡通蝴蝶的雨衣回到教室时,孩子们正挤在窗边看雨。“老师说,”朵朵举着蜡笔跑过来,“这些雨衣是给守灯的小朋友的!”苏棠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雨打湿的刘海:“要告诉他们,躲在屋檐下守,别淋感冒了。”
登记本被翻到新的一页,她提笔写下“轮值人:t16”——t是棠的首字母,16是苏砚的生日。
雨珠打在窗玻璃上,她望着远处陈列馆的方向,那里的蓝光此刻应该已经熄灭,但总有些温暖的东西,在雨幕里悄悄生长。
裴溯把公开信塞进最后一个信封时,窗外的雨停了。
文化局的拆除提案在桌上投下阴影,他盯着提案末尾的“安全隐患”四个字,忽然想起上周在陈列馆听见的对话。“妈妈,”小女孩拽着母亲的衣角,“我以后怕黑,也可以来这里吗?”年轻女人蹲下来,眼睛里闪着水光:“当然可以,因为总有人会为你开灯。”
他翻开电脑里的统计报表,七岁至十二岁儿童的投稿占比87的数字刺得眼睛发酸。
键盘敲击声在深夜格外清晰,公开信的最后一句改了七版,最终停在:“我们教孩子记住名字,也要让他们知道,有人会为他们开灯。”
三天后,文化局的电话打到律所时,裴溯正在整理母亲的旧物。
那只染血的蝴蝶发卡静静躺在丝绒盒里,盒底压着张泛黄的便签——是母亲临刑前托狱警转交的,上面写着:“阿溯,要做能给人开灯的人。”他望着窗外重新亮起的陈列馆蓝光,突然明白,法律从不是冰冷的刀,而是需要温度的灯。
周远的实验室在凌晨三点响起蜂鸣。
他摘下防辐射手套,盯着接收器的温度曲线——深夜十一点、凌晨一点、三点,温度分别升高了03c、05c、07c。
监控画面里,接收器安静地躺在展柜角落,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拿起记号笔,在实验日志上画了三个上升的箭头,备注栏写着:“热源不明,持续观察。”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一半,周远望着陈列馆方向的微光,忽然想起苏砚说过的话:“光不会消失,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而此刻,某种温暖的、不可名状的东西,正在接收器的金属外壳下,像春芽般悄悄拱破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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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远的白大褂口袋里,实验室的蜂鸣器第三次震动时,他正蹲在陈列馆外的绿化带里。
凌晨三点的雨丝顺着帽檐滴进后颈,他却浑然未觉——灌木丛下那团深灰色的影子,在手机电筒光里显露出轮廓:一个用旧饼干盒改制的保温盒,盒盖边缘缠着防水胶带,缝隙间渗出若有若无的暖意。
他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两秒。
温度曲线异常的谜题在脑内翻涌:昨夜十一点、凌晨一点、三点,接收器三次升温,时间分毫不差对应着蓝光亮起的时段。
而此刻,他掌心贴着保温盒外壳,能清晰触到比周围环境高两度的热度。
“咔嗒”。
盒盖打开的瞬间,雨丝落进缝隙里,在显影棉片上晕开淡蓝水渍。
周远的呼吸突然滞住——那叠吸满显影液的棉片边缘泛着旧黄,却被仔细叠成蝴蝶形状,最上层压着张皱巴巴的便签纸,铅笔字被水洇开,勉强能辨:“我怕光冷了”。
字迹歪歪扭扭,最后一个“了”字拖出老长的竖钩,像极了上周在陈列馆遇见的自闭症男孩小航。
他的喉结动了动。
想起三天前苏砚指着监控里的水痕说“这孩子握笔时食指总压着中指”,想起裴溯整理公开信时说“他们在学大人的样子守护重要的东西”。
雨珠顺着帽檐砸在保温盒边缘,他忽然伸手摸向口袋,那里躺着早上苏棠塞给他的暖贴——说是给实验室值夜的人用的。
“叮”。
暖贴撕开的声响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周远将暖贴轻轻压在棉片旁,盒盖闭合前,又摸出记号笔在盒底添了行小字:“光不会冷,因为有人在等”。
他起身时膝盖沾了泥,却没拍,只是掏出手机对着保温盒拍了三张照片,维修日志的光标在“sy守夜01”后停顿片刻,最终落下。
绿化带外的路灯突然亮起,周远抬头时,正看见陈列馆二楼的窗户闪过一道人影。
他眯起眼——是苏砚。
苏砚的皮鞋跟在走廊地砖上敲出轻响。
她抱着一摞解剖报告折返市局,路过陈列馆时脚步顿住。
玻璃门内的蓝光正亮着,像团凝固的月光,将展柜里的“名字墙”照得透亮。
那些歪歪扭扭的姓名在蓝光下泛着暖调,李小雨的“雨”多了三点水,张航的“航”少了船桨,却比任何工整的印刷体都更鲜活。
她的手指抵在玻璃上,凉意透过指尖渗进骨髓。
七年前那个雨夜突然涌进记忆:妹妹苏棠攥着蝴蝶发卡拽她衣角,“姐,我好像看见有阿姨在哭”;然后是警笛、闪光灯、舆论里“姐姐为什么不追上去”的质问。
后来她把自己焊在解剖台前,用01毫米的伤痕差异证明着什么,却忘了——光需要的从来不是守护,而是被看见。
“咔嗒”。
玻璃门内的蓝光突然熄灭。
苏砚后退半步,看见门内影子晃动——一个少年低头走出,校服袖口沾着蓝墨水,手里紧攥半支绿笔。
是陈默,三年前第一个在“名字墙”上自发写名字的孩子。
那时他蹲在展柜前哭,说“我奶奶的名字没人记得”,现在他的背挺得笔直,像棵努力往高长的小树苗。
少年经过她时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头加快脚步。
苏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伸手摸向口袋——那里躺着支备用绿笔,是解剖时用来标记骨缝的,笔杆上还留着她常年握笔的凹痕。
她蹲下身,将绿笔轻轻放在台阶中央。
雨丝打湿笔身,却没能冲淡笔杆上刻的“苏砚”二字。
起身时膝盖有些酸,她揉了揉,转身往市局走,没注意到身后台阶上,绿笔的位置被移到了屋檐下。
林溪推开陈列馆大门时,晨雾正顺着门缝钻进来。
她手里端着保温杯,杯壁上凝着水珠——是苏棠今早硬塞给她的,说“守灯的人要喝热水”。
定时器的红色数字显示“22:00关断”,和往常一样正常,可当她凑近展柜时,呼吸突然一滞。
台面上的蓝痕比往日更深,像被谁用湿布仔细擦过,却故意留了最浓的一道。
在“名字墙”最下方,多了行稚嫩的铅笔字:“姐姐,我们帮你看着灯”。
“帮”字的“巾”部写成了“市”,是朵朵的笔迹,她上周教孩子们认“帮助”的“帮”时,这孩子总记不住结构。
她掏出放大镜。
电源记录显示昨夜二十三点十七分、凌晨一点零五分、三点十二分,电流有微小波动——和周远记录的温度异常完全吻合。
监控盲区的台阶上,那支苏砚留下的绿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撮绿色蜡屑,颗粒均匀,像是被谁用指腹小心翼翼磨出来的。
“叮”。
手机震动,是苏棠发来的消息:“今早看见陈默了,他说‘台阶上的笔暖手’。”林溪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突然笑了——那撮蜡屑,该是孩子们用绿笔在玻璃上写字时蹭下的吧?
他们怕留痕,所以轻轻磨,轻轻画,像在守护什么易碎的梦。
解剖室的无影灯在深夜格外刺眼。
苏砚摘下橡胶手套时,指尖还沾着骨屑。
她转身去拿记录板,却在台面边缘看见道淡绿色痕迹——像是用蜡笔写的,被酒精棉擦过,却没擦干净。
她凑近,借着冷白灯光辨认,能看出前两个字是“姐,”,第三个字的竖钩拖得老长,像小航的“等”。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苏砚望着那道未擦净的痕迹,忽然想起林溪今早说的话:“有些光,是需要人替它多亮一会儿的。”而此刻,某种温暖的、带着绿蜡香的东西,正顺着台面的缝隙,悄悄爬进她尘封多年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