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的发酵速度比想象中更猛烈。
那张照片仿佛一枚投入深潭的炸药,瞬间引爆了沉寂数日的舆论。
标题被刻意渲染得触目惊心:“官方鼓吹的‘重逢’竟是摆拍?——谁在消费逝去的生命?”照片的角度极其刁钻,恰好捕捉到女孩蹲在地上,而苏棠站立的影子精准地覆盖在墙面模糊的旧痕上,女孩的湿粉笔尖,正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影子的边缘。
这幅画面,在别有用心的解读下,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一种对公众情感的无情操控。
质疑声浪如潮水般涌来,将心理支援组瞬间推至风口浪尖。
“林小遥事件”从一个温暖人心的城市记忆,迅速沦为一场被编造的谎言。
那些曾经被感动的市民,此刻感到了更深的背叛。
苏棠成了漩涡的中心,她的沉默被视为默认。
她没有在任何公开渠道回应,只是在深夜的工作日志里,用那支熟悉的绿色钢笔写下一行字:“她画的不是我,是雨停的方式。”
同一时间,市法医中心的解剖室内,空气冰冷如刀。
苏砚站在监控屏幕前,反复播放着那一夜的录像。
一个瘦弱的身影,穿着实习生的白大褂,在凌晨三点这个绝不可能有实习生排班的时间,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解剖室。
她没有碰任何仪器,也没有靠近任何标本,只是径直走向那面贴满旧照片的墙壁,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绿色的油漆笔,在空白处,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林小遥”三个字。
录像的像素不高,但足以辨认出那张年轻而又过分平静的脸。
苏砚在人事档案系统里输入了实习生编号,屏幕上弹出的信息让她瞳孔微缩——陈默,市一中高三学生,自愿来法医中心进行社会实践。
她就是那个在“流动名字墙”上,第一个自发书写名字的女孩。
苏砚没有惊动任何人,更没有去找陈默约谈。
她截取了监控录像中女孩用绿笔刻下名字的数秒片段,又从档案室调出了陈默提交的志愿服务记录——上面详细记录了她参与sy项目灾后心理援助小组的活动,时间长达半年。
她将这两份电子文件存入一个加密u盘,连同u盘一起,装进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匿名寄往了市教育督导委员会的举报邮箱。
信封里没有附上任何文字说明,只有一张浸泡过显影液的特殊相纸,在特定光线下,会浮现出一行若隐-现的蓝色字迹:“她记得陈默。”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裴溯的律师事务所灯火通明。
他看着屏幕上那些措辞激烈、煽动性极强的稿件,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这些文章的发布源头看似杂乱无章,来自不同的自媒体和论坛id,但背后那只看不见的手,却有着统一的节奏和目的。
他只用了半天时间,就顺着几条资金流向的线索,摸到了幕后主使——一家名为“春晖”的公益基金会。
这家基金会曾在数年前因sy项目的后续处理问题与市政方产生过严重纠纷,最终因证据不足而败诉,损失惨重。
他们显然想借这次“林小遥”事件的舆论危机,将心理支援组乃至整个sy项目的公信力打碎,从而为自己的旧案翻案,谋求巨额赔偿。
裴溯没有选择直接在网络上驳斥谣言,那只会陷入无休止的口水战。
他以心理支援组法律顾问的名义,直接向“春晖”基金会发出了一份措辞严谨的法律意见书。
意见书里,他并未指责对方的暗箱操作,反而以一种极具建设性的口吻,高度赞扬了基金会对城市历史记忆的“高度关注”,并提议,为了让这份记忆更加真实、完整,基金会可以组织其成员的子女,亲自参与到“流动名字墙”的补绘创作中来。
信的末尾,他写道:“我们诚挚地邀请孩子们,用他们纯真的笔,去写下那些你们因为种种原因,不敢提及的名字。”这封信与其说是法律文件,不如说是一份公开的战书,一份包裹着糖衣的威胁。
三日后,网络上所有相关的负面稿件被悄然撤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广播塔的机房里,周远眉头紧锁。
他盯着音频频谱仪上一段异常的波形,那是一段被强行插入的信号,时长仅有03秒。
信号源被处理得极为干净,无法追踪。
在每天固定播出的城市背景音乐中,这极短的信号被混入,化作一句冰冷的机械合成音:“假名字,假记忆。”声音被调制得与背景音几乎融为一体,若不刻意监听,根本无法察觉。
周远的手指悬在信号切断按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
他思考了几秒,反而调出了音频编辑软件,将那段被劫持信号前后的03秒空白音频,精准地延长到了05秒。
然后,他在这多出来的间隙中,嵌入了一段频率极低的震动波。
这段震动波的频率经过特殊计算,人耳无法听见,只有那些佩戴过sy项目时期发放的旧式骨传导接收器的人,才能在颅内感知到一阵极其轻微的脉动,如同沉寂已久的心跳,突然微弱地复苏了一下。
当晚十一点,心理支援组的公共邮箱里,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没有标题,没有正文,只有一句话:“我听见了,是真的。”
舆论的风暴暂时平息,但图书馆外的墙壁,却像一块被撕开的伤疤,裸露在公众审视的目光下。
苏棠没有去修复那个被质疑的影子,而是发起了一个新的“补绘计划”。
她没有设定任何主题,也不再提及任何名字,只是在墙角下默默放了几箱绿色的湿粉笔,任何人都可以随时取用,在墙上画下任何想画的东西。
第一天,墙上空无一物。
第二天,开始出现一些零星的涂鸦。
到了第三天,墙上开始浮现出新的句子,笔迹稚嫩,却字字戳心:“我不叫林小遥,但我记得她。”“我妈妈说,那年她也在地下通道,一个阿姨给了她半瓶水。”“今天我替张小雨写了名字,他是我以前的同桌。”苏棠用相机记录下了墙壁变化的整个过程,从空白到填满。
她没有将这些照片上传到网络去证明什么,而是小心地存入一个老旧的铁盒,将盒外的标签从“林小遥档案”更新为:“不是证明,是继续。”
清明将至,气象台预报未来一周将有持续性特大暴雨。
图书馆召开紧急会议,出于对建筑结构和墙体安全的考虑,决定彻底拆除这面饱经风霜的“流动名字墙”。
苏棠没有反对,她知道有些东西,存在的意义不在于永恒。
她只向馆长申请,希望能保留这面墙最后一夜的开放权限。
当晚,夜色如墨,暴雨如注。
苏棠没有打伞,独自守在墙边,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衣衫。
雨幕中,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向她走来。
那人浑身湿透,手里死死攥着一张被塑料膜包裹的泛黄合影。
他就是那个在本地论坛上发出第一张“摆拍”质疑照片的发帖者。
他走到墙前,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新增笔迹,眼神涣散,嘴里喃喃自语:“我妹妹……她也爱用绿色的蜡笔画画……”苏棠没有说话,只是从脚边的粉笔箱里,拿出一支未开封的绿色湿粉笔,递给了他。
男人颤抖着接过笔,在墙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力写下三个湿漉漉的字:“许知遥,我没有忘。”
雨,似乎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小了下去。
不远处的屋檐下,苏砚撑着一把黑伞,静静地站着。
她的目光越过雨帘,落在墙上那一行新添的字迹上,也落在了苏棠递出粉笔的那只手上。
她的另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掌心紧紧贴着一支冰凉的、同样是绿色的油漆蜡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站了很久,终究没有上前。
雨停了。
就在墙上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
苏砚下意识地抬腕看表,秒针在表盘上,逆着时针,轻轻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