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湿冷的风穿过街巷,卷起几片枯叶,天空的颜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入灰黑。
手机嗡嗡震动,气象台发布的雷暴黄色预警在屏幕上弹出,猩红的字体像一道仓促的命令。
图书馆外,那面被称为“流动名字墙”的涂鸦墙前,工人们正手忙脚乱地为它加装临时的亚克力遮雨棚。
苏棠正指挥着几个学生,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寄存在墙边的画作搬进室内。
这些画大多出自附近美术社的学生之手,脆弱的画布经不起任何风雨。
当最后一幅油画被安全抬走,苏棠松了口气,视线无意间扫过墙壁的右下角。
那里有一幅尚未完成的涂鸦。
一个用黑色线条勾勒出的女孩,扎着简单的马尾,高高举起一支蜡笔。
她的头顶飘着三滴笨拙的雨点,前两滴是普通的蓝色水滴状,而最后一滴,却被画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线条稚嫩,却透着一种固执的生命力。
苏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她没有上前触碰,只是默默撑开自己的伞,站在那幅涂鸦前,像一个沉默的哨兵。
雨滴开始稀疏地落下,很快连成一片雨幕,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一动不动,直到最后一幅寄存的画作也搬运完毕,冰冷的雨水早已浸湿了她的裤脚和衣角,凉意顺着皮肤悄然蔓延。
雨势渐大,天与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哗哗的水声。
裴溯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路口,他一眼就看到了独自站在图书馆屋檐下的苏棠。
她怀里抱着一个半旧的铁皮盒子,眼神空茫地望着墙角的方向,仿佛在等待什么。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她脚边溅起一圈圈细小的水花。
他熄了火,拿起副驾的黑伞,缓步走了过去。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毫不在意。
“走吗?”他将伞递到她面前。
苏棠的视线从墙角那幅蝴蝶雨滴涂鸦上收回,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还要回去补墙。”
裴溯没有再劝,也没有收回伞。
他只是将伞举高了一些,默默地站在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
伞面倾斜,将大部分空间都留给了她。
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谁都没有再开口,更没有提及那个心照不宣的名字——sy案件。
沉默中,他们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再次落在了那幅涂鸦上。
那个举着蜡笔的女孩,那只蝴蝶形状的雨滴,像一个无法破解的谜语,悬停在他们共同的记忆里。
良久,雨声似乎小了一些,裴溯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下周,《特殊失踪未成年人信息公开条例》的听证会,你要来吗?”
苏棠的睫毛颤了颤,她盯着那只蝴蝶,轻声回答:“如果那天不下雨。”
回到宿舍,苏棠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她将那个冰冷的铁皮盒子放在书桌上,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盒盖上已经褪色的贴纸。
盒子打开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sd卡。
她将这张经过特殊剪辑的童年录音储存卡插入读卡器,电脑屏幕瞬间亮起。
没有等待她任何操作,一个文件夹竟自动在桌面生成,标题触目惊心——“林小遥的100个名字”。
她颤抖着点开,里面是数百条加密的匿名上传记录,每一条都对应着一个时间戳和未知来源的ip地址。
她拉到最底端,点开了最新的一条。
没有画面,没有文字,只有一段音频。
播放键按下,耳机里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呼吸声,仅仅三秒,便戛然而止。
录音播放完毕的瞬间,屏幕上自动弹出一个回复框,光标在不停闪烁。
紧接着,一行字凭空出现,像是来自深渊的回响:“我也记得你。”
当晚,暴雨终于倾泻而下,伴随着滚滚雷声,整座城市的电路系统都遭受了严峻的考验。
解剖中心大楼的备用电源也出现了短暂的故障。
苏砚接到通知时,正准备休息。
她知道,解剖室里的紫外线消毒灯如果不能按时启动,会影响到明天重要的物证分析。
她冒着瓢泼大雨赶回中心,手动接通了备用电源的紧急开关。
随着“滋”的一声轻响,幽蓝色的紫外线灯光瞬间照亮了整间解剖室。
光线扫过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台面上,几道之前不存在的蓝色荧光痕迹赫然浮现,组成了一行异常清晰的字迹:“今天没写字,因为雨太大。”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某种特殊的荧光试剂写下的。
苏砚的目光凝固在那行字上,心脏骤然收紧。
她沉默了片刻,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支绿色的蜡笔——那是前几天妹妹苏棠硬塞给她的。
她拔掉笔帽,在那行蓝色的字迹旁,用同样的力度,一笔一划地写下:“雨停了,光还在。”
做完这一切,她关上灯,锁好门,消失在雨夜中。
第二天清晨,当助理推开解剖室大门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整间解剖室的地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蓝色荧光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解剖台,又从解剖台通往紧闭的窗户。
看脚印的尺寸和形状,昨夜,来过这里的,远不止一个人。
与此同时,市心理健康支援中心的周远,收到了一个由特殊渠道转交的包裹。
里面是一个老旧的信号接收器,外壳已经磨损,还附着一张小纸条,字迹稚嫩:“孩子们录了新的声音,想让你听听。”
周远将接收器带到废弃的水泵房,那里是他的安全屋。
他熟练地接入设备,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后,一段经过混音的音频传了出来:只有03秒的心跳声,紧接着是三下沉闷的、像是敲击木板的声响,最后,是一个被刻意压低的、带着哭腔的童声:“姐姐别怕。”
周远静静地听着,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他取下耳机,将接收器重新放回原位,小心翼翼地把它埋在松动的地砖下,又从外面找来一片宽大的绿叶,仔细地覆盖在上面,伪装得天衣无缝。
归途中,他路过市局大楼,无意间一抬头,看见解剖中心那扇熟悉的窗口,正透出幽幽的蓝光。
他在原地驻足了很久,雨后的空气清冽而潮湿。
最终,他抬起手,对着那扇窗,无声地比出了一个口型:“再见。”
几天后,天空终于放晴,阳光明媚得有些晃眼。
苏棠再次回到图书馆的涂鸦墙前。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支绿色的蜡笔,踮起脚,在那三滴雨点的旁边,认真地添上了第四滴。
这一滴,她没有画成水滴状,而是画成了一只完整的蝴蝶,与第三滴那半只蝴蝶遥相呼应,仿佛挣脱了雨水的束缚,即将飞向天空。
画完蝴蝶,她又在那个举着蜡笔的小女孩下方,一笔一划地写下五个字:“林小遥,回来了。”
她退后几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墙根处不知何时蹲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条干净的白裙子,正拿着一根湿漉漉的粉笔,在地面上费力地描摹着苏棠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
苏棠的心猛地一跳,她缓缓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小朋友,你在画什么呀?”
小女孩抬起头,露出一张干净得近乎透明的脸庞,对着她甜甜地一笑,声音清脆如风铃:“我在画,雨停以后,光怎么回来的。”
苏棠瞬间怔住了,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忽然感觉自己的掌心传来一阵微弱的、熟悉的痒意——那支她刚刚用过的绿色蜡笔,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的口袋里,正静静地躺着,笔芯完好无损,就像从未被使用过,也从未离开过。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远处的角落里,一个不易察觉的手机镜头,悄无声息地记录下了这怪异而又平静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