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墙壁的轮廓在苏棠的笔下越来越清晰,仿佛不是在绘画,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招魂仪式。
淡绿色的墙纸上,每一道纹路都被复刻得一丝不苟,右下角的焦痕像一块丑陋的胎记,而墙上那只破旧的挂钟,分针与时针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叠合成一个指向7点13分的锐角。
苏砚的心沉了下去,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梦境重现,而是一种被深埋的记忆烙印,正试图破土而出。
她拿着苏棠近乎癫狂的画作,再次与旧公寓301室的照片进行比对,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间,都找不到这面墙存在的痕迹。
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她,如果这面墙不属于她们的过去,那它究竟来自谁的深渊?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调查范围扩大到了与她们姐妹二人有交集的每一个地点。
最终,在市福利院积满灰尘的旧档案室里,她翻出了一份1998年的消防验收图纸。
当指尖拂去图纸上的尘埃,一个被标记为“护工宿舍b栋307”的房间平面图赫然出现。
图纸的附录照片中,一面墙的景象让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淡绿色的墙纸,右下角的焦痕,墙上挂着一只样式完全相同的挂钟。
图纸下方的备注栏里,一行手写的娟秀小字刺痛了她的眼睛:居住人,沈秋华。
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照片的拍摄日期,就在母亲被认定为自杀身亡的前一周。
与此同时,周远正从另一个方向切入。
他将挂钟的照片输入数据库,进行全城范围内的比对搜索。
结果很快出来了,这款由“北极星”钟表厂在九十年代末生产的特殊型号,因产量稀少,只在本市三家商店有过销售记录。
其中一家,地址就在原市福利院不到五百米的地方。
线索在这里交汇,周远立刻调取了福利院当年的捐赠采购清单。
在泛黄的纸页上,他找到了那只钟的记录。
捐赠方一栏,赫然印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白塔基金会”。
而物资登记接收人,是陆知遥。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周远记忆的迷雾。
陆知遥,林小遥的母亲,也是七年前那起让苏砚身陷囹圄的案件中,出具了关键尸检报告的主检法医。
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女人,她们的命运轨迹,在二十多年前一只停摆的钟上,第一次出现了诡异的交叠。
另一边,裴溯的调查则陷入了僵局。
他以“重要历史档案调阅”的名义,向市档案局申请查看福利院拆迁前的所有监控录像备份,却被以“资料涉密,权限不足”为由直接拒绝。
这条路被堵死,裴溯却嗅到了一丝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气息。
他没有硬闯,而是转了个方向,找到了当年负责福利院拆迁工程的建筑公司。
在堆积如山的工程日志中,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所有关于主体建筑拆除过程的录像带,都被标注为“设备故障,数据损坏”。
然而,在一份运输清单的末尾,他看到了一项特殊的条目——一台“特殊封装设备”,重量约350公斤,被指定运往南郊一处早已废弃的科研所旧址。
裴溯没有声张,他换上一身破旧的工作服,伪装成废品收购商,开着一辆半旧的货车驶向了那片荒芜之地。
科研所早已被藤蔓和荒草吞噬,只剩下断壁残垣。
但裴溯敏锐地注意到,通往地下室方向的电缆沟有被近期翻动过的痕迹,而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弱的、属于工业制冷剂的臭氧味道。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高精度电磁场探测仪,屏幕上的指针在靠近一处伪装成通风口的地面时,发出了轻微的蜂鸣。
地下,竟然还有稳定的供电。
所有线索如百川归海,最终都指向了福利院这个原点。
苏砚决定做一个大胆的尝试。
她带着苏棠回到了那间按照301室一比一复原的模拟教室,将时间锁定在晚上7点13分。
她买来了一盏与母亲宿舍照片里一模一样的旧式台灯,放在书桌上,打开。
当昏黄的光线以一个特定的角度斜斜地照射在教室的墙面上时,一直安静坐着的苏棠突然像被无形的针刺中,双手猛地抱住头,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被光照亮的那片墙壁,嘴里含混不清地重复着一句话:“别写……别写名字……不要写……”
苏砚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立刻从包里取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偏振滤光片,对准了那片墙壁。
在滤光片的作用下,墙面原本平滑的乳胶漆上,那些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小凹凸和划痕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组歪歪扭扭的刻痕,像是用指甲或硬物刻上去的。
经过仔细辨认,她发现那是一连串孩子名字的拼音首字母,按照某种顺序排列着:ly,wjh,zxq……名单一直向下延伸,却在中间突兀地空出了一处,仿佛一个等待被填补的墓碑。
而那个空缺的位置,按照年龄顺序推算,正好是苏棠。
周远连夜将墙面刻痕的高清扫描图导入了声学反射模拟系统。
他将各种频率的声波输入模型,当一段特定频率的、接近人类低语的声波信号撞击到那些由刻痕构成的特殊凹凸表面时,奇迹发生了。
系统监测到,这些刻痕组合仿佛一个精密的谐振腔,在受到特定声波刺激时,会产生共振,并释放出极其微量的、足以影响神经元的电信号。
一个可怕的推论在周远脑中形成:福利院里的孩子们,很可能被长期训练在特定的时间(7点13分)、特定的光线(台灯照射)下,伴随着某种特定的声音,在墙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这面墙上的刻痕,根本不是涂鸦,而是一个个被植入记忆的“触发器”。
而清除或抑制这些记忆,或许只需要反向激活这个程序。
裴溯的工作效率高得惊人,他通过特殊渠道拿到了福利院九十年代末所有孤儿的档案。
当他将墙上那些名字的首字母与档案逐一比对时,后背窜起一阵寒意。
刻痕名单上的每一个孩子,在官方档案中的状态,要么是“因病死亡”,要么是“意外失踪”。
死亡和失踪的日期,惊人地集中在1998年到1999年之间。
在档案的最后一页,他发现了一份与众不同的记录。
这份档案没有照片,姓名栏是空白的,只标注着“转入白塔项目”。
性别,女,入园年龄,四岁。
而在备注栏里,只有一行冰冷的、用钢笔手写的字:“锚点失败,数据污染,需格式化重置”。
裴溯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将这张薄薄的档案纸翻了过来。
纸张的背面,粘着一张已经严重泛黄的小照片。
照片上,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福利院斑驳的大门口,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与不安。
在她身后那面淡绿色的墙上,清晰地挂着一只指针永远停在7点13分的挂钟。
那个女孩,正是年幼的苏棠。
所有的碎片终于拼凑成一幅完整而又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苏棠的记忆,福利院失踪的孩子,白塔基金会,母亲的死,甚至陆知遥……这一切都被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着。
苏砚看着那张照片,照片里母亲宿舍的墙壁和妹妹身后的背景墙完美重合。
一个被她忽略了二十多年的问题,如同深海中挣脱锁链的巨兽,缓缓浮出水面。
所有线索的起点与终点,都指向了同一个悲剧——母亲的死亡。
那真的是一场简单的自杀吗?
或者说,那场死亡本身,就是整个事件的开端,是所有谜题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