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的手机在此时突兀地振动了一下。
她颤抖着手解锁屏幕,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弹了出来,上面只有一句话:
“你听到了吗?她还没学会哭。”
窗外,最后一丝月光被浓厚的乌云彻底吞没。
万籁俱寂,只剩下通风口深处,那规律起伏的呼吸声,和那段如鬼魅般盘旋的电子旋律,交织在一起,像一颗被囚禁的心脏,在无边的黑暗中,被设定好了节拍,缓慢而绝望地跳动着。
耳机里,那段扭曲的《致爱丽丝》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像一把淬了毒的音叉,精准地敲击着大脑中负责记忆的区域。
苏砚的指尖在键盘上飞速跳跃,屏幕上两道声谱图并排陈列,一道来自此刻的监听,另一道则源于她深藏在加密硬盘里的,一段苏棠凭着记忆哼唱出的、多年前的旋律。
绝大部分波形完美重合,但苏砚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第五小节。
在那里,两条曲线出现了微小却恒定的分离,像两条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数据分析模块弹出一个冰冷的数字:03赫兹。
就是它。
这个数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
周远的证词在脑中回响——“听觉压迫参数”,一种通过特定频率偏差,持续干扰神经元连接,诱发认知混乱,最终达成记忆清洗的非人道技术。
sy08,或者说林小雨,每天晚上九点,都在被迫接受这场无声的酷刑。
他们不是在安抚她,而是在系统性地抹除她。
苏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拨通了苏棠的电话。
“姐,我需要你录一段东西。”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纯音版的《致爱丽丝》,用你记忆里最原始、最干净的那个版本。然后,在乐曲的间隙,用你最低的频率,近乎耳语,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
“小雨……醒一醒。”
三天后,一辆挂着“公益心理援助项目”牌照的商务车,在数十家本地媒体的长枪短炮护送下,缓缓停在了城西安置中心的门口。
裴溯一身笔挺的西装,从容地走下车,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
他手中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评估许可,就是他们刺入敌人心脏的通行证。
“我们不破门,”出发前,他对苏砚这么说,眼中闪烁着猎手般的光芒,“我们带着许可证,光明正大地走进他们的孵化室。”
他将行动时间精准地定在当晚九点,那个音乐准时响起的时刻。
名义是“艺术疗愈试点”,旨在评估音乐与绘画对特殊儿童的安抚效果。
全程公开的执法记录仪和随行媒体,是裴溯为这次行动上的双重保险,既是保护,也是施压。
苏棠抱着一幅半人高的画板,跟在裴溯身后。
她看起来有些紧张,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画板上是一幅未完成的蜡笔画,主题是“我和妈妈的房间”。
画中的线条歪歪扭扭,色彩混乱不堪,像是出自一个孩童不安的梦境。
这是她故意为之的伪装。
活动室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冰冷而刻板。
几个孩子麻木地坐在桌前,sy08也在其中。
她穿着统一的灰色衣服,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当那段熟悉的电子旋律响起时,她的身体只是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苏棠选了一个最远的角落坐下,假装专心致志地涂抹着她的画。
看护人员的视线在她和媒体的镜头之间游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趁着一名看护转身去倒水的间隙,苏棠的手指迅速在画框边缘一拨,将一枚火柴头大小的录音笔推进了夹层。
下一秒,开关被启动,一段全新的旋律开始以极低的分贝循环播放。
那是一段纯净的、没有任何偏差的《致爱丽丝》,而在每一个音符的缝隙里,都藏着一句用母语发出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呼唤:“小雨……醒一醒。”
三个小时的“疗愈试点”很快结束,裴溯和媒体礼貌地告辞。
而苏砚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她戴上耳机,将隐蔽摄像头的信号切入电脑。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监控画面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凌晨两点十七分,sy08毫无征兆地从床上爬了下来。
她赤着脚,像一只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房间,径直走到了那幅被留下的蜡笔画前。
监控画面有些模糊,但苏砚能清楚地看到,女孩伸出瘦弱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描摹着画中那个母亲模糊的脸庞。
她的嘴唇翕动着,一个极轻的音节,几乎被电流的杂音淹没,却还是被高精度拾音器捕捉到了。
“……妈。”
苏砚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是一个信号,一道在厚重冰层上裂开的缝隙。
与此同时,她也在观察着看护人员的行为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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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当那段洗脑音乐停止后,一名身材微胖的女性看护总会走进sy0g8的房间。
她会检查女孩的睡眠状况,然后在临走前,做出一个固定动作——用食指和中指,在女孩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三下。
这个动作让苏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与周远描述的,“茧计划”实验人员用来确认实验体是否进入“绝对服从”状态的标志性手势,一模一样。
苏砚推断,这个看护,必然是当年“茧计划”的参与者之一。
她没有声张,而是让裴溯在第二天的阶段性评估报告中,用官方的口吻,特别点名表扬了这位员工,称赞其“心理干预手法专业、耐心细致,对特殊儿童有独到的安抚技巧”。
这既是麻痹对方的烟雾弹,也是一颗试探的石子。
第三天晚上,苏棠再次进入安置中心。
这一次,她的画板上是一片深蓝色的背景,中央是一只刚刚破开蝶蛹的蝴蝶。
蝴蝶的翅膀上,用稚嫩的笔触,清晰地写着两个字:小雨。
她当着不远处sy08的面,沉默地画着。
画完之后,她忽然抬起手,将整张画纸从中间撕开,发出刺啦一声脆响。
sy08空洞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动,望向了这边。
苏棠没有停,她将画纸撕成无数碎片,然后又在女孩的注视下,将它们一片一片,笨拙地拼凑回去。
她走到女孩身边,将拼好的、布满裂痕的蝴蝶递到她面前,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看,碎了,也能重新活。”
女孩的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击中,猛地扑了过来,不是攻击,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抱住了苏棠的手臂。
那力道之大,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苏棠立刻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播放了那段灌注了希望的纯音版《致爱丽丝》。
她将手机贴在女孩耳边,在旋律的间隙,用最温柔,也最坚定的声音低语:“你是林小雨,你记得蝴蝶,你记得疼,你记得怕——这些,都是你的。”
女孩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禁锢。
那不是无意识的抽泣,而是饱含着恐惧、委屈和痛苦的,完整的哭声。
行动必须提前。
撤离的计划被紧急提上日程。
裴溯以“疗愈设备可能引发电路负载问题”为由,向中心申请了一次夜间“电路检修”。
晚上九点整,安置中心整栋楼的灯光应声熄灭。
在应急电源启动的短暂几秒黑暗里,苏砚的手快如闪电,迅速撬开她早已定位好的通风井盖板,将一枚蜜蜂大小的微型摄像头顺着管道送了进去。
sy08房间的画面清晰地呈现在屏幕上。
女孩没有睡觉,而是蜷缩在墙角,手中紧紧攥着一小块洗得发白的碎布。
苏砚一眼就认出,那是当年“茧计划”统一配发的睡衣布料残片。
就在这时,女孩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那双恢复了一丝神采的眼睛,竟精准地对上了通风口深处隐藏的镜头。
她的嘴唇颤抖着,用尽全力,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通过唇语,苏砚读懂了她的呼救:“救……我。”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也就在这一刻,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束手电筒的强光从门缝下扫过。
苏砚立刻屏住呼吸。
门外,一个看护压低了声音的通话,通过高敏度麦克风清晰地传了过来:“目标出现强烈抵抗反应,情绪波动异常,请求启动b预案。”
b预案?
苏砚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握紧手机,没有立刻下达撤退指令。
她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将刚才那段女孩直视镜头求救的视频进行加密,发送给了裴溯。
附带的信息只有一句话:“我们不能再等了。”
那份加密视频,如同一封来自深渊的求救信,更像是一份即将生效的,死亡倒计时。
而那个名为“b预案”的词,则像一个黑洞,瞬间将所有的未知与恐惧,都吸了进去。
周远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在苏砚紧绷的神经上。
“b计划,在我们的行话里,通常指向最极端的情况。”他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沉稳却不带一丝暖意,“当目标个体出现不可控的‘记忆回溯’或‘外部干预’风险时,为防止信息泄露,启动的紧急程序。它包含两个核心步骤:强效镇静下的快速转移,以及……抵达新地点后的深度记忆重置。”
沉默在空气中凝固,比深夜的寒气更刺骨。
“记忆重置?”苏砚的声音有些发干。
“一种通过电击或药物实现的格式化。对大脑是毁灭性的打击。”周远顿了顿,补充了最致命的一句,“考虑到目标的身体状况,高剂量的镇静剂本身就可能让她永远沉睡。一旦启动,我们很可能再也见不到清醒的她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将苏砚所有的侥幸心理劈得粉碎。
她挂断电话,指尖冰凉,立刻侵入了安置中心的药品管理系统后台。
在繁杂的清单中,她用关键词“氯胺酮”进行检索。
结果触目惊心——最近一周,中心有五次大剂量氯胺酮的出库记录,每一次的数量都足以让一头成年大象昏迷。
而用途那一栏,无一例外地标注着刺眼的四个字:动物麻醉。
这个以心理干预闻名的机构,根本没有任何饲养大型动物的记录。
谎言昭然若揭。
苏砚的目光落在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上。
凌晨两点。
对方随时可能行动。
她深吸一口气,拨通了裴溯的电话,声音决绝:“我们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行动。”
天还没亮,裴溯已经站在了市卫生监督所的门口。
他没有选择报警,因为那会打草惊蛇,且无法在短时间内获得强制搜查令。
他选择了一条更刁钻、也更迅速的路径。
他向窗口递交了一份紧急举报材料,里面附上了苏砚截取的药品异常出入库记录,以及几张模糊但足以辨认的、显示sy08房间内存在非治疗性约束措施的监控截图。
“我以sy08家属委托律师的身份,要求贵所立即对‘春晖儿童成长安置中心’的心理干预区域进行查封,审查其是否存在超范围用药和违规治疗的行为。”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工作人员显然对这种突袭感到为难,开始搬出流程和规定。
裴溯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审批流程我懂,但如果在我等待审批期间,里面那个孩子出了任何意外,这份举报材料和你们的受理回执,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所有媒体的头版头条。我不是在请求,我是在告知你们一个即将发生的法律事实。”
这番话的份量显然足够重。
次日上午十点,两辆执法车停在了安置中心门口。
在中心负责人惊愕的注视下,执法人员在心理干预区的所有出入口都贴上了印有“卫生监督”字样的封条。
裴溯站在警戒线外,早已等候在此的记者立刻将他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