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溯站在玻璃后面,面沉如水。
他知道林昭说的是事实,摧毁一个组织容易,但要根除一种根植于人心的思想,却难如登天。
就在林昭的供述被逐字记录的同时,市法医中心召开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小型发布会。
苏砚站在聚光灯下,神情平静而坚定。
她的身后,是一个特制的恒温恒湿展柜,里面陈列着几件令人触目惊心的物证:一枚被血浸透、已经看不出原色的蝴蝶发卡;几份用特殊容器保存的骨屑样本;还有一叠叠伪造的医疗记录和精神鉴定报告。
展柜的铭牌上,刻着一行冰冷的黑体字:《被篡改的七年》。
“七年前,我在这座城市失去了我的导师,也失去了我的声音。”苏砚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会场,“这些,就是‘茧’计划留下的物证。它们是罪恶的证明,也是被埋葬的真相。”
她从助手中接过一份文件复印件,那是她当年被迫写下的“忏悔笔录”,上面详细“承认”了自己因操作失误导致导师死亡的“罪行”。
在无数镜头的注视下,她将那份复印件高高举起,然后,用力地、一寸一寸地撕碎。
纸屑如雪花般飘落,落在她脚边。
“从今天起,我不再为不存在的罪行赎罪。”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的名字叫苏砚,一名法医。我的证言,只来自我的解剖刀,我的显微镜,和我的手。”
发布会像一颗炸弹,在舆论场上掀起滔天巨浪。
而另一场无声的战争,则在艺术界打响。
苏棠的工作室里,那面“自由记忆墙”的残片被她小心翼翼地重新装裱起来。
在残片旁边,一个投影仪正将林昭在档案馆前被捕的画面循环投射在墙上,火焰与嘶吼,构成了一幅荒诞而真实的图景。
苏棠为这件新组合的作品命名为:《谁在书写我们》。
她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发布了创作手记:“他们曾用我的梦境做实验,试图定义我的恐惧和欲望。现在,我就用他们的恐惧和丑陋来画画。艺术不是逃避的港湾,而是反击的号角。”
展览重新开幕的当天,人群中出现了三个特殊的身影。
他们沉默地站在作品前,很久很久。
其中一个女孩终于鼓起勇气,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我们……我们也是‘sy’编号的幸存者。”
这个开头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三位幸存者陆续公开讲述了各自的经历:一个是被诱导相信自己患有遗传性精神病而被迫接受“治疗”的大学生;一个是被药物操控记忆,差点指证自己父亲有商业犯罪行为的企业家女儿;还有一个,是被暗示拥有特殊能力,从而被秘密机构监控研究多年的少年。
他们的证词,与林昭的供述、苏砚的物证相互印证,共同织成了一张名为“茧”的罪恶之网。
监察机关的调查也在此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顺着林昭提供的线索,一张牵涉甚广的关系网被连根拔起。
五名涉事官员被立案审查,其中就包括当年亲手将裴溯母亲车祸案的申诉材料压下,并批注“证据不足,维持原判”的市法院副院长。
然而,最令人震惊的发现,来自一份在档案室最深处被找到的、已经尘封了近十年的内部纪要。
那是一份关于“s-y心理干预实验协议”的立项报告。
在审批意见那一栏,赫然写着一行字:“同意,但须确保项目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法律追责路径。”
签名处已经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姓氏的轮廓。
但经过国内顶尖的笔迹鉴定专家反复比对分析,最终的鉴定结果指向了一个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名字——现任市政法委副书记,周文谦。
那个在公开场合永远一脸正气、言必称法治的男人,才是这一切罪恶的源头。
夜色如墨。城郊的墓园寂静无声。
裴溯独自站在母亲的墓碑前,冰冷的大理石上,母亲的照片笑得温婉。
他摊开手心,掌心躺着一枚银蝶袖扣,那是从林昭身上收缴来的证物。
他蹲下身,在墓碑前松软的泥土里挖了一个小坑,将那枚冰冷的金属袖扣轻轻放入,然后用土掩埋。
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等待了很久的仪式。
“妈,我终于没让你的名字,变成别人用来向上爬的工具。”他低声说,声音被夜风吹散在萧瑟的松林间,“那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口袋里的手机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屏幕上是苏棠发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她的画室里拍的,墙上挂着一幅刚刚完成的新作。
画布上,烈焰熊熊,火焰的中央,一只精美绝伦的蝴蝶正在燃烧,翅膀的脉络在火光中寸寸断裂,化为灰烬。
画的名字叫《烧蝶》。
照片下,附着苏棠的一行文字:“姐姐说,这次烧的不是蝴蝶,是枷锁。”
裴溯看着那幅画,眼中翻涌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他收起手机,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震动起来,这一次,不是信息,而是一封加密邮件。
发件人未知。
邮件正文里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附件。
裴溯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下去。
附件是一个pdf文件。
打开后,首页是一行烫金的宋体大字,庄重而肃穆。
那不是判决书,也不是传票,而是一份官方函件。
上面清晰地印着一个地点,一个日期,以及他的名字。
地点是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特别法庭。
时间是下周一,上午九点整。
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大门在晨光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吐着所有心怀鬼胎或渴求正义的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由期待和恐惧混合而成的胶质,黏稠而沉重。
特别庭内,旁听席早已座无虚席,媒体的长枪短炮被挡在门外,只允许寥寥几家官媒的文字记者入场。
这里的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具压迫感,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对这庄严的亵渎。
审判长敲响法槌,那清脆的三声,仿佛是为一场迟到了七年的审判拉开的序幕。
当裴溯走上代理人席位时,庭内响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骚动。
他没有穿那身象征着精英与胜利的昂贵西装,而是披上了一件边缘已微微泛黄的旧式检察官袍。
袍子的肩线有些宽,样式也略显过时,但穿在他身上,却有一种奇异的、仿佛与这法庭融为一体的肃穆感。
那是他七年前第一次站上法庭时穿的战衣,也是他脱下的最后一件。
他没有看辩方律师席上那两位面色铁青的业界前辈,也没有理会被告席上林昭和康临川投来的怨毒目光。
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落在那块镌刻着国徽的背景墙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法庭的每一个角落。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追求一场法律意义上的胜诉。我是为了让三十个被简化为‘sy’代号的人,重新拥有他们生而被赋予的名字。”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繁复的法律条文引用。
这句开场白像一记沉重的闷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被告席上的林昭,那个永远维持着优雅与掌控感的女人,第一次露出了细微的裂痕,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传第一位证人,苏棠。”
苏棠从旁听席的第一排站起,走向证人席。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像一朵被雨水洗刷过的栀子花。
她没有带任何讲稿或文件,只是手里拿着一个长条形的画筒。
在法警的帮助下,她将三幅画依次展开,用磁吸固定在证人席旁的展示板上。
整个法庭的目光都被那三幅画攫住了。
第一幅画,色调温暖明亮。
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奔跑,其中一个将手里的蒲公英吹向另一个,漫天的白色绒毛像一场小小的雪。
她们的笑容,纯粹得能刺痛人的眼睛。
第二幅画,风格陡然剧变。
画面是一面斑驳的墙壁,墙上用黑色、蓝色、紫色的蜡笔涂满了数不清的蝴蝶。
那些蝴蝶没有一只是完整的,翅膀破碎,姿态扭曲,仿佛在无声地尖叫和挣扎,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疯狂。
第三幅画,构图简单却极具冲击力。
背景是一片混沌的黑暗,画面中央,两只手,一只纤细,一只略显成熟,各自握着半只被撕裂的蝴蝶翅膀。
而在那断裂的缝隙之间,一道刺目的白光迸射出来,仿佛黎明,又仿佛是更深的深渊。
苏棠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直视审判长,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微弱的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他们,‘茧’计划的执行者,告诉我,我的存在,是为了成为第一幅画里的另一个人——我的姐姐。他们用药物,用催眠,用无数个日夜的心理暗示,试图将我变成她的备份。第二幅画,是我在被囚禁的房间里画的,那是我唯一能做的反抗。他们说,只要我放弃抵抗,就能获得新生。可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炬,扫过被告席上的林昭,“人不是储存在硬盘里的备份文件!不能被轻易删除,也永远无法被覆写!”
她伸出手指,指向第三幅画。
“这就是我们的答案。我和姐姐,是两个独立的灵魂,即使被强行撕裂,我们也会在裂缝里,自己寻找光明。我存在的意义,不是成为她,而是和她站在一起。”
全场死寂。
这三幅画,这段话,比任何一份长达百页的卷宗都更有力。
它将冰冷的“非法人体实验”案件,还原成了一个关于“人”本身被剥夺、被扭曲、被抗争的血淋淋的故事。
“传下一位证人,苏砚。”
苏砚一身黑色套裙,步履沉稳。
她不像妹妹那样诉诸情感,她的武器是绝对的理性和冰冷的科学。
她将一份文件递交给书记员,同时,大屏幕上显示出报告的投影。
屏幕上跳出一张复杂的基因图谱和数据流。
“经高通量测序与基因活性分析,我们确认,该样本中含有大量已被激活且可稳定表达的记忆相关蛋白。更重要的是,这些蛋白的表达模式,呈现出典型的人为干预特征,证明其曾经接受过高强度的、定向的意识输入。”
她停下来,环视法庭,一字一顿地说道:“各位,这已经不是医学的范畴。这是利用生物技术,对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进行格式化与重写的行为。这是精神层面的谋杀。”
“谋杀”二字一出,庭内哗然。
辩方律师立刻起身抗议,认为证人使用了非法律专业术语,有煽动情绪之嫌。
审判长示意他坐下,目光却紧紧锁定着苏砚。
苏砚没有理会那点小小的骚动,她缓缓转身,第一次面向了旁听席,面向那些关注着这场审判的普通人。
“我是一名法医。”她的声音里注入了一股钢铁般的意志,“我的职责是让逝者开口,说出真相。这份样本,虽然来自活体,但在我眼中,一个被剥夺了自我意识和过往记忆的人,她的灵魂已经死了。如果这种行为,都不能被定义为犯罪,那我们法医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这句话,问住了所有人。它超越了法律,直抵人伦与道德的底线。
最终的审判几乎没有悬念。
苏砚提供的科学铁证,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审判长宣布判决结果时,法槌落下,声音洪亮而终结。
“……认定‘茧’计划组织者林昭、康临川等人,犯有非法拘禁罪、精神控制罪、侵犯人格尊严罪……数罪并罚,判处主犯林昭、康临川有期徒刑二十年。同时,本院依法裁定,所有相关‘s-y协议’自始无效,所有‘sy’个体自即日起恢复完整法律主体资格,享有国家赔偿请求权。”
判决话音刚落,旁听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压抑了太久的泪水、愤怒与期盼,在这一刻尽情释放。
有受害者家属相拥而泣,有记者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着这历史性的一刻。
在一片嘈杂的声浪中,苏棠悄悄地、紧紧地握住了身边姐姐的手。
苏砚的手指依旧有些冰凉,但掌心的温度却无比真实。
她没有哭,只是侧过头,对妹妹露出了一个极淡、却如释重负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