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亮了。
但她感觉,自己和妹妹,正被拖入一个比黑夜更深、更孤立无援的牢笼里。
某种无形的墙,正在她们之间悄然升起。
那堵墙在苏棠被带走的一刻,化作了冰冷坚硬的实体。
监察院的命令来得毫无征兆,一纸“双茧互锁”现象预警的公文,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姐妹俩刚刚开始愈合的联系。
转移至外省康复中心,名义是“保护性治疗”,但在苏棠听来,这与“隔离收押”无异。
她的情绪在狭小的办公室里瞬间引爆,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声音因激动而尖利:“我不是一件物证,不需要被你们藏起来!”
她像一只受惊的幼兽,用尽全身力气竖起尖刺,对抗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
陈东紧锁眉头,言语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官方口吻,反复强调这是程序,是为她的安全着想。
苏砚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妹妹的挣扎。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强制性的保护背后,是敌人已经将触手伸向了苏棠的信号。
理智告诉她必须接受,可情感却让她无法坐视妹妹被孤独与恐惧吞噬。
她深吸一口气,转向陈东,目光平静而坚定:“陈局,我理解。但程序之外,也该有人情。我请求在转移前,和她单独谈十分钟。”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陈东看着她,又看了看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最终点了点头。
会面的房间里,白墙白得刺眼。
苏砚将一本崭新的笔记本放在苏棠面前,封面上是她清秀的字迹——《姐姐的日常》。
“以后,我每天会写一条我的日常,然后让人带给你。你每天也回我一句,就一句。”苏砚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们不谈案子,不说过去。只说今天我吃了什么,看见哪株花开了,或者……又解剖了一具怎样的尸体。”
最后一句带着法医特有的冷幽默,让苏棠紧绷的嘴角有了一丝松动。
她伸出微颤的手,抚摸着那几个字,像是抚摸着姐姐的体温。
她接过笔记本,指尖冰凉。
沉默在空气中凝固了许久,她忽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清明,声音压得极低,像一句耳语:“姐,如果有一天,你说的话听起来不像你……我会信你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苏砚精心维持的平静。
她看着妹妹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恐惧,心脏被狠狠攥紧。
她没有回答那个假设,而是反手握住苏棠的手,力道沉稳而温暖。
“那你记住——”苏砚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烙印般刻进苏棠的脑海,“我从不说第二遍废话。”
转移次日的清晨,一封匿名邮件悄无声息地躺在了裴溯的加密邮箱里。
没有标题,没有正文,只有一个音频附件。
他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苏砚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整个耳蜗,带着一丝深夜独处的疲惫与冷漠:“……苏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当年她就不该被找回来,现在更不该回来。她活着,只会把所有人都拖进深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裴溯的神经。
语调、呼吸的节奏、甚至连一个细微的换气声,都与他所熟悉的苏砚分毫不差。
一股怒火与怀疑不受控制地从心底窜起,他几乎要立刻冲到法医中心去当面质问她。
然而,就在他手指触碰到内线电话按键的瞬间,苏砚那张冷静的脸和那句“我从不说第二遍废话”的承诺,猛地闪现在他脑海里。
那不是一句普通的话,那是一种规则,一个她与苏棠之间用以对抗世界的锚点。
裴溯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胸中的惊涛骇浪被理智的堤坝死死拦住。
他没有拨出那个电话,而是转向电脑,调取了法医中心当日的工作日志和监控录像。
屏幕上,数据显示,音频录制的时间点,苏砚正在主持一具高度腐败尸体的解剖工作。
监控画面里,她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正专注地用手术刀分离组织。
从开始到结束,全程都有助手在场,她一步也未曾离开过解剖台。
裴溯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这不是简单的栽赃,这是精密的模仿。
他立刻将音频文件打包,用最高权限发给了总局的声纹鉴证实验室,要求进行最深度的分析。
结果在两小时后传回,结论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分析报告指出,音频的背景音中,存在一种频率极低、几乎被环境白噪音完全覆盖的滴水声。
经过数据模型比对,这种每分钟十七次的滴水频率与节奏,和法医中心b区走廊末端那个常年失修的消防管道漏水特征,吻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更致命的证据在音频结尾。
专家在最后零点三秒的空白处,发现了一段人耳无法察觉的相位畸变。
这是目前最尖端的“深度伪造语音合成技术”,在进行环境拟真渲染时,不可避免会留下的微小痕迹。
他们不仅合成了苏砚的声音,还在她日常工作的环境里录制了背景音,将两者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
裴溯抓起电话,直接拨通了陈东的私人号码,声音因为压抑着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他们有内鬼,而且已经掌握了模仿她说话的技术。他们的下一步,就是让我,让我们所有人都怀疑她!”
夜色如墨,郊区一座废弃的档案馆里,尘埃在手电筒的光柱中飞舞。
这里是他们选定的秘密会面地点。
陈东的脸色铁青,裴溯则将声纹分析报告的核心内容复述了一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凝重与不安。
“他们想离间我们,从内部瓦解我们的信任。”裴溯的结论冰冷而清晰,“一旦我们开始互相猜忌,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苏砚一直沉默地听着,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天。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摊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既然他们想玩心理战,那我们就奉陪到底。”她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像一个终于等到对手的棋手,“我要设一个局,一个只有苏棠能解的局。”
她提出了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她将故意在一次有旁人,甚至可能有“内鬼”在场的公开场合,不经意地说出一句童年时的暗语——“雨天的糖纸会发光”。
“这句话是我们小时候的一个秘密。没有任何逻辑,纯粹是孩子的幻想。如果之后,他们用合成的声音联系苏棠,并且有‘我’来否认这件事,苏棠立刻就能判断出对方是假的。”
“太冒险了!”裴溯立刻反对,“这等于把你们的信任机制暴露在敌人面前。万一他们不直接否认,而是利用苏棠的反应,来反向推断出你们的验证方式呢?”
苏砚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绝对的自信和一丝轻蔑。
“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血缘。”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那不是基因序列的嵌合,也不是什么‘双茧互锁’的科学名词,而是我记得她怕黑,她记得我过敏。是我知道她会在噩梦中喊妈妈,而她知道,我说过一遍的话,就绝不会再改口。”
三日后,康复中心。
苏棠正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晚霞。
这里的环境很好,安静得像与世隔绝。
但这种安静,更像是一座华美的牢笼。
桌上的内部电话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划破了宁静。她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姐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愧疚:“小棠……那天在办公室,我说你回来是个错误……其实,我是为你好。我怕……”
声音、语气,甚至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都和苏砚一模一样。
苏棠的心猛地一沉,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没有回应对方的情感攻势,而是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橙红色天空。
然后,她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姐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对我说过,雨天的糖纸会发光。”
电话那头出现了长达两秒的空白,仿佛一个正在高速运转的程序突然卡顿。
随即,一声轻笑传来,带着一种成年人对孩童天真话语的包容与不屑。
“傻丫头,小孩子才信那种话。糖纸怎么会发光呢?”
就是这一句。
苏棠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彻骨。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直接挂断了电话,反手就按下了床头的红色紧急报警键。
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楼层。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双臂环抱住自己。
她盯着窗外最后一丝光亮沉入地平线,夜色开始笼罩大地。
她的嘴唇翕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
“她说过一遍的,从来不会改。”
这场针对她的围猎,正式开始了。
而她,也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救援的猎物。
她走到书桌前,翻开了那本《姐姐的日常》。
扉页上,苏砚的字迹刚劲有力。
她翻到空白的第一页,拿起了笔。
笔尖悬在纸上,蓄势待发。
这一次,她要写的,不再是简单的一句回应。
在这场无人知晓的战争里,这支笔,就是她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