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的闪光灯像是一场迟来的暴雨,将苏棠和她的画作《我不是谁的影子》彻底淹没。
报道铺天盖地而来,那些曾经讳莫如深的词汇——“茧计划”、“认知重建”、“实验品”,如今被自媒体用加粗的黑体字印在标题上,配以苏棠在画展上那张清冷而决绝的侧脸。
她成了这座城市最矛盾的焦点:一个从深渊中爬出的幸存者,一个被公开围观的秘密。
喧嚣在深夜褪去,只剩下老旧公寓里昏黄的台灯。
苏棠正在调和一种近乎黑色的深蓝,准备勾勒下一幅画的底色。
门铃没有响,手机却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来自快递驿站的取件码。
并非她订购的东西。
一种熟悉的、被窥视的冰冷感顺着脊椎攀升。
半小时后,一个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硬纸盒被放在画架旁。
苏棠用裁纸刀划开胶带,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里面没有恐吓信,也没有危险品,只有一本因年代久远而边缘泛黄的儿童涂鸦册。
封皮上是两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给未来的姐姐”。
苏棠的指尖微微一颤。
她认得这笔迹,是七岁前的自己。
一页页翻开,粗糙的蜡笔画着两个小女孩,一个总是牵着另一个的手。
她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分食一个冰淇淋,在洒满阳光的地板上搭积木,在画板前争抢同一支画笔。
那是被尘封的、属于她和苏砚的日常,每一幅速写的角落,都有一个用红笔画的小太阳。
记忆像潮水,温暖而又刺骨。
她以为这些东西早已在当年的“意外”中遗失了。
翻到最后一页,本该是空白的纸张上,却用胶水新贴了一张格格不入的打印贴纸。
那是一个冰冷的手术台剪影,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躺在上面,旁边标注着一行电脑宋体字:st - 00回收中。
“回收”。
这个词像一枚钢针,精准地刺入她神经最敏感的地方。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画室里颜料的松节油气味也仿佛带上了福尔马林的腐朽气息。
然而,苏棠的脸上没有浮现出对方预想中的惊恐。
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张贴纸,几秒后,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拿起画笔,不是那支准备调色的画笔,而是一支蘸满了猩红颜料的马克笔。
她没有撕掉贴纸,而是在那手术台的剪影上,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画上交叉的“x”,直到那刺眼的红色彻底覆盖了冰冷的黑色轮廓。
做完这一切,她拿出手机,对着这被“污染”的最后一页拍了张照,没有加任何滤镜,直接发布到自己的社交平台。
配文只有一句话。
“我的童年不许拍卖。”
几乎在动态发布的同时,苏砚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她正在法医中心的办公室里复核一份解剖报告,看到照片上那抹刺眼的红色叉号,瞳孔骤然收缩。
她没有回复苏棠,而是立刻拨通了陈东的加密线路。
“城南百花路蜂巢驿站,立刻调取最近一小时所有监控。一个匿名包裹,收件人苏棠。”她的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不要惊动任何人。”
陈东的效率极高。
十五分钟后,一段经过处理的监控录像传到了苏砚的加密邮箱。
画面中,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和口罩的男人将包裹放进快递柜,他全程低着头,避开了所有高清摄像头。
在登记寄件信息时,他使用了一张伪造的身份证。
线索在这里中断了。
“要报警吗?”陈东在电话那头问。
“不。”苏砚否决得很快,“对方显然对警方的侦查手段了如指掌,正式立案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藏得更深。”她顿了顿,大脑飞速运转,“帮我联系裴溯。”
裴溯的电话接通时,苏砚正盯着那张被苏棠打上叉号的贴纸图片,目光锐利如刀。
“民事证据保全,”她言简意赅,“以个人信息泄露和精神骚扰为由,向法院申请调取那家驿站近三个月所有匿名包裹的寄件与收件记录。我要知道,这个寄件人,或者说这批人,除了小棠,还联系过谁。”
裴溯明白她的意图。
刑事立案动静太大,而民事诉讼中的证据保全申请,则更像一次精准的外科手术,可以在不惊动主体的情况下,合法地获取关键信息。
两天后,一份加密的电子表格送到了苏砚面前。
结果令人心惊。
近三个月,有超过十个类似的匿名包裹从城南的不同驿站寄出,寄往本市不同的地址。
而那些收件人,无一例外,都是曾经参与过“认知重建”项目、如今已经回归正常生活的患者家属。
对方不是在恐吓,而是在进行一次大范围的“回访”。
苏砚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声响。
敌人在暗,她们在明。
被动防守只会让对方的试探变本加厉。
她需要一个诱饵,一个足够大、足够香甜,能让藏在暗处的蛇主动出洞的诱饵。
她拨通了苏棠的电话。
“小棠,准备一下,我们要办一次更大的画展。”
苏棠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们想‘回收’我的记忆,那我就把记忆画出来,摆在聚光灯下,看他们敢不敢来拿。”
一周后,苏棠通过工作室官方账号宣布,将启动一个名为“茧计划全景图”的全新系列创作,旨在用艺术形式完整重现她在“茧计划”中的所见所闻。
消息一出,舆论再次哗然。
而这个系列的首幅作品,将在下周于市艺术中心的主展厅,以一种特殊的“交互式”方式揭幕。
消息放出后,苏砚的布局也同步展开。
陈东的人以安保升级为由,在展厅的通风管道、消防喷淋头、甚至装饰性壁灯内部,布设了数十个针孔摄像头,实现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控。
真正的杀手锏,是那台被宣传为“智能画架”的设备。
苏砚请动了法医中心信息技术科的同事,对一台顶级的数字画板进行了深度改装。
它的表面功能是实时投影苏棠的创作草图,与观众互动,但其内部,却集成了一个军用级别的信号捕捉模块。
一旦有任何未经授权的设备试图通过无线方式远程接入画架,哪怕只是最基础的握手协议,这个模块都会立刻记录下对方的设备型号、ip地址和独一无二的物理ac地址。
揭幕当晚,市艺术中心人头攒动。
苏棠站在被丝绒幕布遮盖的“智能画架”前,接受着媒体的采访,神情自若。
苏砚和裴溯则坐在后台的临时监控室里,和陈东一起,盯着分割成数十个小画面的监控屏幕。
晚八点整,揭幕仪式开始。
苏棠拉下幕布,画架的屏幕亮起,上面只有一片混沌的、象征记忆碎片的色块。
按照流程,她会现场勾勒出第一幅画的轮廓。
就在此时,一个衣着考究、戴着金丝眼镜,自称是“独立艺术评论家”的男子,彬彬有礼地穿过人群,走到了画架的隔离带前。
他拿出一个平板电脑,声称要从“专业角度”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几乎在他点亮屏幕的瞬间,监控室里一台设备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抓到他了!”信息技术专家猛地抬起头,指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数据流,“设备频段异常,协议是‘镜像同步’!和我们在研究所旧服务器日志里发现的那个一模一样!”
裴溯的心脏猛地一跳。
镜像同步。
那是“茧计划”核心的脑机接口数据传输协议。
“行动!”苏砚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陈东对着耳麦下达了指令。
早已部署在人群中的便衣警察不动声色地合围上去。
那名“评论家”脸色剧变,试图将平板电脑塞进口袋,但已经来不及了。
两名警察一左一右钳制住他的手臂,将他按倒在地。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快得让周围的宾客和媒体都没反应过来。
混乱中,陈东从男子身上搜出了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仪器。
技术人员现场接入检查,脸色凝重地报告:“是便携式数据提取仪,里面有一份已经建模完成、但还未上传的脑波模拟数据……是苏棠小姐的。”
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
就在全市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棠的画上时,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她的脑子。
男子被押走前,挣扎着回头,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监控室的方向。
他脸上没有失败的沮丧,反而带着一丝诡异的冷笑。
“你们毁了一个实验室,可‘k’的名单上,有三十个‘sy’。”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
被捕的男子异常配合,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被捕。
他自称是受雇于一个境外医疗数据平台,职业是“记忆回收员”。
“我们的任务,是采集像苏棠小姐这样已经‘觉醒’的样本,提取她们大脑中残余的意识模式,用于训练新一代的‘情感替代系统’。”他平静地解释着,仿佛在谈论一项普通的工作,“我们为那些因意外失去亲人的人提供服务,让他们能在虚拟世界里,和拥有逝者记忆、思维模式的人工智能‘重逢’。”
苏砚站在单面玻璃后,听得浑身发冷。
“真正的控制,从来不在于身体。”男子最后看向摄像头,似乎知道苏砚就在另一边,“而在于,别人怎么记住你。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比你自己更像你的‘替代品’时,你猜,谁才是真实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苏砚记忆深处某个被忽略的角落。
她彻夜未眠,将苏棠从小到大所有的画作,无论是草稿还是成品,全都从储藏室里搬了出来,一幅幅地重新审视。
凌晨四点,当第一缕晨曦即将刺破黑暗时,她的手指停在了一幅童年合影的油画上。
画的是七岁的她和五岁的苏棠,在画室里依偎在一起。
在画框的遮挡下,画布背面一个几乎与亚麻纹理融为一体的微型二维码,若不仔细辨认,根本无法发现。
苏砚用手机扫了那个二维码。
屏幕跳转,一个需要多重密码验证的加密云盘被打开。
云盘的标题,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s - y协议:人格覆写进度表》。
她颤抖着输入了一连串复杂的密码——那是她多年前为某个绝密项目设置的私密密钥,她以为这世上只有她一人知道。
云盘打开了,里面是数个文件夹。
最上面的几个,赫然标注着“st - 01”、“st - 02”……那是苏棠的档案。
但在这之下,一个文件夹的名字,让她如坠冰窟。
“sy - 01”。
她的代号。
她点开文件夹,创建时间是三年前。
里面不是实验数据,而是关于她自己的一切。
她进行尸体解剖时,因为发现异常线索而产生的、持续05秒的微表情分析;她在法庭上作为专家证人发言时,每一次语调的波动曲线;她与裴溯讨论案情时,无意识的肢体语言记录;甚至……甚至还有几段她深夜说梦话的音频片段。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猎人,是执棋者,却不知自己早已是棋盘上被观测得最彻底的那颗棋子。
她拖动鼠标,翻到这份长达数百页的分析报告的最后一页。
末尾有一行用红色高亮标注的备注。
“容器”……原来,她也是一个容器。
苏砚猛地合上电脑,巨大的冲击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对方不仅在监控苏棠,更是在监控着自以为是局外人的她。
他们不怕她调查,甚至可能在有意引导她的调查,因为她的所有反应,也都是他们实验数据的一部分。
“双茧互锁”……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抓起手机,拨通了裴溯的电话,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风暴而显得有些沙哑。
“他们没放过我……他们想让我们互相怀疑。”
电话那头,裴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声音里前所未有的颤抖。
而苏砚的目光,则死死地盯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