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洪水般的杂音和混乱的画面瞬间淹没了苏砚的意识。
但在这片混沌之中,一个声音却异常清晰,像穿透迷雾的灯塔,照亮了被刻意掩盖的真相。
那不是别人的声音,正是苏棠的。
苏棠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
设备里传出的声音经过了简单的降噪处理,背景的嘈杂被压到最低,凸显出一段对话和她自己微弱的抽泣。
“……她不适合当守护者,精神阈值太低,容易崩溃。”一个冷漠的男声响起,像在评价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处理掉?”另一个声音略显犹豫。
“不,留着。她的负罪感是最好的控制器。启动替代方案,让妹妹来。”
紧接着,是苏棠自己带着哭腔的、却无比坚定的低语:“姐姐被迷倒了……他们要带走她……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我要替她……”
录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苏砚缓缓闭上眼睛,任由那段对话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将她脑中那块名为“记忆”的顽石敲得粉碎。
那些她以为是自己亲身经历的画面——姐姐苏棠绝望地看着她,她却在最后一刻因为恐惧而主动松开了手——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她不是懦夫,她是受害者。
姐姐不是被她抛弃,而是为了保护她,主动走进了那个深渊。
“他们颠倒了责任归属。”苏砚再次睁开眼,瞳孔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我的‘记忆’里,是我主动松手。原来,是她被他们带走前,录下了这段话。”
她以为自己背负了十年的罪孽,实际上,却是姐姐替她扛起了整个世界。
“不只是颠倒责任。”陈东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一行行绿色的日志数据如瀑布般在屏幕上刷新,“我一直在分析‘守护者’程序的底层逻辑,它根本不是单纯的洗脑或记忆植入。”
他指向屏幕上一段不断循环的反馈代码,“看这里,这是一个神经反馈训练模型。它会捕捉你的负面情绪——痛苦、内疚、自责——然后将这些情绪作为燃料,强化一个替代逻辑。它不会强行告诉你‘你是错的’,而是会引导你,让你自己得出‘我必须为妹妹赎罪’这个结论。”
陈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苏砚心上:“他们一步步把你引向深渊,让你相信,成为他们的‘证人’,用你被篡改的证言去指控无辜的人,是替你妹妹赎罪的唯一出路。所以,你越痛苦,越内疚,就越符合他们程序的要求,你就越接近他们想要的那个‘完美证人’。”
原来,她的痛苦,本身就是构成这个巨大谎言的一部分。
她每一次的午夜梦回,每一次的自我折磨,都在为敌人提供弹药,都在将自己推向更深的囚笼。
“证据……”裴溯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眼中却闪烁着某种决绝的光芒,“录音是核心物证,陈东的分析报告是技术佐证。我们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让这些东西获得法律效力。”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打开自己的加密电脑,双手在键盘上化作一道残影。
屏幕上,一份名为《紧急证据保全申请书》的文件雏形迅速生成。
他将录音文件、陈东初步整理的日志分析摘要、以及苏砚的口述笔录,全部作为附件整合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拿出一个外观朴素的加密手机,拨通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对面传来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裴溯?”
“老师。”裴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尊重,“我需要您的帮助。我手上有份证据,可以证明一个被科技手段彻底污染的证言体系是真实存在的。”
对面沉默了。
许久,那个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你已经被吊销了执照,裴溯。你现在只是个普通公民。”
“我不是在为我个人辩护,”裴溯的声音冷静而坚定,“我是在为一个即将被彻底颠覆的、我们曾经宣誓扞卫的法律尊严辩护。如果一个人的记忆可以被随意篡改,如果痛苦可以被用作制造伪证的工具,那我们所知的‘正义’,将不复存在。”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加密线路里只有微弱的电流声,像一场无声的角力。
最终,老法官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妥协和决断:“明天上午九点,市法院第七调解庭。那里没有监控,也没有排期。我会以调解纠纷的名义清场。我给你一个小时,只有你和我。”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中。
四人换上了最不起眼的衣服,戴上帽子和口罩,如同四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上班的人潮,分头进入了市法院。
九点整,第七调解庭的门被推开。
裴溯独自一人走了进去,苏砚、苏棠和陈东则留在外面走廊的长椅上,看似在休息,实则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法庭内,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法官独自坐在审判长的位置上,神情严肃。
“材料。”他言简意赅。
裴溯将厚厚一叠文件递了上去。
一名年轻的法警下意识地上前阻拦:“先生,请出示您的证件,非诉讼代理人不得……”
裴溯没有看他,而是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半张被烧得焦黑的律师执业证。
他又点开手机,播放了一段几个月前他被围攻、律师证被当众焚毁的直播录像。
“我叫裴溯。”他直视着老法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空旷的调解庭,“这不是正式出庭,这是在特殊情况下,公民向司法机关递交可能灭失的关键证据——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八十一条规定,在证据可能灭失或者以后难以取得的情况下,利害关系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请保全。”
年轻法警愣住了。
老法官的眼神微微一动,他挥了挥手,示意法警退下。
他拿起文件,从第一页开始,逐字逐句地审阅。
录音笔被连接到内庭的专用设备上,那段冰冷的对话再次响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小时后,老法官拿起法槌,却并未敲响。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印章,在申请书的每一页接缝处,重重地盖下了法院的骑缝章。
“文件,法院依法签收。”他将其中一份回执递给裴溯,“接下来怎么走,看你们自己了。”
当晚,安全屋内。
四人刚刚松下一口气,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
苏砚猛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蜷缩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姐!”苏棠惊叫着扑过去。
“别过来!”苏砚嘶吼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她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抬起,五指扭曲成爪,直直地抓向自己的脖子。
那股力量大得惊人,指甲瞬间在她的皮肤上划出了几道血痕。
她用尽全身力气,用右手死死按住自己暴起的左手手腕,青筋在两条手臂上虬结,形成一种诡异的角力。
“别碰……我的嘴!”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似乎那只手不仅想扼杀她,还想撬开她的嘴,让她发出什么声音。
“是远程信号!”陈东脸色大变,他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便携心电仪贴片接到苏砚的太阳穴和手腕上。
屏幕上,代表脑电波的α波段,出现了一连串极其规律的、非自然的脉冲信号。
“他们发现日志数据丢失了,也可能是在法院的行动惊动了他们。”陈东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这是强制覆盖程序……他们正在试图抹除你的自主意识,把你彻底变成一个……傀儡!”
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苏砚的理智,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撕裂。
在意识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刻,她凭借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本能,抓过桌上的一支笔和一张纸,左手依然在疯狂地挣扎,右手却在剧烈的颤抖中,近乎疯魔地在纸上划动着。
那不是文字,更像是一堆混乱的线条和符号。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规律的脉冲信号终于消失了。
苏砚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苏棠怀里,大口地喘着粗气。
当她恢复一丝力气,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那张被她抓得皱巴巴的纸上。
所有人都凑了过来,惊愕地看着上面鬼画符般的内容。
苏砚颤抖着将纸展开,瞳孔在看清内容的瞬间,骤然缩成了针尖。
那不是胡乱的涂鸦。
那是一份结构完整、逻辑清晰的程序流程图。
从信号接入、神经元同步、记忆模块替换,到最终的权限交接,每一个步骤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而在流程图的末尾,用一行血红色的字迹(那是她自己的指尖血蹭上去的)标注着最终指令:
清除目标:苏砚。
替代方案:苏棠重启。
她猛然抬头,目光穿过惊恐的陈东和裴溯,死死地盯住了自己的妹妹苏棠。
一股比刚才身体被操控时更深的寒意,从她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们……”苏砚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们不是要杀我……他们是要让苏棠,重新变成‘我’。”
这才是真正的计划。
她苏砚只是一个被用废了的、充满了痛苦和漏洞的初代版本。
而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格式化苏棠,将“守护者”程序完美地移植到她身上,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无懈可击的“苏砚”。
她看向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那座威严的法院大楼,在远处静静矗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明天,她将要走进去,面对的不仅仅是为自己洗刷冤屈,更是要在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从那个恶魔般存在的系统手里,夺回妹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