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手术刀终于停止了震颤，被苏砚用两根手指精准地捏起，弃置在金属托盘上，发出一声轻微而刺耳的脆响。
她看也未看自己左臂上那道细长却深可见肉的伤口，只是用棉签蘸满碘伏，以一种近乎冷漠的专注，一圈一圈地擦拭着。
刺痛感如电流般窜过神经，却未能让她的表情产生丝毫波动。
裴溯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他递过来一卷无菌纱布，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担忧：“有必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来验证吗？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就是最好的证物。”苏砚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像结了冰的湖面，平静无波。
她将紫外线灯重新对准伤口，那片被碘伏染成褐色的皮肤在幽蓝的光线下呈现出诡异的景象。
血液已经止住，但在伤口边缘，一圈极其细密的蓝色纹路悄然浮现，它们如同有生命的藤蔓，与皮肤下那些早已存在的、淡淡的残留荧光痕迹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片连续的、波浪状的诡异图谱。
裴溯的瞳孔猛地一缩。
“看到了吗？”苏砚的语气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科学事实，“血液中的荧光示踪剂并未被身体完全代谢，这说明，在七年前那次所谓的‘意外’之后，他们还在持续给我注射。不止一次。”她拿起一个标准物证采样袋，将那块刚刚沾染了她新鲜血液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折叠、放入，然后用密封条彻底封死。
她从笔筒里抽出一支记号笔，在标签上写下一行清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非法人体实验直接证据，编号001。”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感觉到了疼痛，用纱布随意地包扎了一下手臂，目光转向裴溯面前的全息屏幕。
屏幕上，是她过去七年里，每一份心理评估报告的数据流。
裴溯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速敲击，无数图表和曲线在他们眼前闪烁、重组。
“我找到了，”裴溯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将一份脑电波活动图谱放大，“每一次，当评估报告中出现‘松手’这个关键词，或者任何与之相关的描述时，你的自主神经系统反应都会出现一个极其尖锐的峰值。心率、皮电反应、呼吸频率……所有数据都在瞬间飙升，远远超出正常阈值。”
他在一张白纸上，用红笔迅速勾勒出一个触发模型，一个由记忆、情感和生理反应构成的复杂闭环。
“他们不是简单地篡改了你的记忆，苏砚。他们更高明，也更恶毒。”裴溯的笔尖重重地戳在纸的中央，“他们给你植入了一个锚点，一个用‘负罪感’打造的开关。七年前，你妹妹苏棠在你眼前坠落，你没能抓住她。这个瞬间的极致痛苦，被他们捕捉、固化，变成了你潜意识里的警戒线。一旦你试图回忆真相，试图否认自己的‘失职’，你的身体就会自动拉响警报，用剧烈的生理痛苦告诉你——你在说谎，你在妄想，你才是罪魁祸首。”
苏砚看着那个模型，眼底的冰层寸寸碎裂，露出的不是悲伤，而是淬了火的锋芒。
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阴冷。
“报警？”她轻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味它的荒谬，“那我就让这该死的报警声，变成敲响他们丧钟的法槌，变成送他们出庭作证的钟声。”
模拟法庭设在陈东的安全屋地下室里。
苏棠的全息影像端坐在临时搭建的法官席上，她的表情和语气都经过了数据优化，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完美复刻了最高法院那位以严苛着称的大法官。
陈东则穿上了一件不太合身的西装，扮演着咄咄逼人的检方律师。
“苏砚女士，”陈东推了推鼻梁上的平光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你声称七年前的事件并非意外，而是一场阴谋。但你所有的‘记忆’都缺乏直接旁证，且你本人有长达七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病史。你如何向法庭证明，你现在所说的一切，不是一个精神病人为了摆脱负罪感而臆想出来的、更加宏大的妄想？”
质询尖锐而致命，直指她最脆弱的核心。
苏砚站在“证人席”上，神情平静得可怕。
她没有急于辩解，而是不紧不慢地从身旁的证物箱里取出了三份文件，依次展示给虚拟的陪审团。
第一份，是两张字迹的对比分析报告。
一张是她七年前的办案笔记，字迹灵动飞扬；另一张是她“康复”后写的，字迹呆板压抑。
笔迹学专家的结论是：书写者在后期经历了某种强烈的精神控制或药物影响，导致其精细动作和书写习惯发生了根本性改变。
第二份，是她大脑的ct影像标注图。
裴溯用红线清晰地标出了一块位于海马体附近的微小钙化点，这是长期、高强度电磁刺激或特定神经药物作用后才会留下的痕迹。
第三份，就是那个编号为001的物证袋。
“我不是靠‘感觉’在说话。”苏砚的目光逐一扫过苏棠和陈东，最后仿佛穿透了这间地下室，望向了某个未知的敌人，“我带来的，是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她指尖依次点过三份文件，“从心理到生理，从行为到物证。我没有妄想，我只是在用尸体的语言，说出活人的真相。那些被他们掩埋的尸体，和我这具被他们改造过的、活着的‘尸体’。”
模拟质询刚刚结束，陈东的电脑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警报声。
他脸色一变，立刻扑到键盘前，手指化作残影。
屏幕上，一行行复杂的代码如瀑布般滚落。
“找到了！我破解了他们内部邮件里提到的‘s - y清除协议’！”陈东猛地一拍桌子，兴奋地喊道，“协议里加密了一个坐标代码，我已经解出来了——指向市郊的第七区废弃冷冻库！”
裴溯立刻走了过去，眉头紧锁：“废弃冷冻库？”
“对！”陈东调出卫星地图，将那个地点放大，“档案显示，那里正是当年‘茧’计划的临时中转站之一！s - y，就是苏砚你名字的缩写！他们要销毁所有与你相关的原始样本！”他顿了顿，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不，不止是你的。协议的附件里提到了一个代号‘st - 00’的初始数据包……苏棠，是你的初始脑波数据！”
苏棠的全息影像闪烁了一下，数据流明显出现了紊乱。
裴溯的反应快得惊人，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开始收拾设备。
“他们启动了清除协议，说明我们的调查已经惊动了他们。我们必须抢在他们远程格式化所有硬盘之前，赶到那里，拿到苏棠的原始脑波记录！”
四十分钟后，一辆不起眼的白色冷链维修车停在了废弃冷冻库的侧门。
四人换上了印有“蓝鲸制冷”字样的工作服，戴着安全帽和工具包，熟练地撬开锈迹斑斑的门锁，闪身进入。
一股夹杂着铁锈、霉菌和制冷剂残留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
苏砚戴上护目镜，每一次呼吸都在镜片上凝结成一片白雾。
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工作服，轻声对裴溯说：“这里的温度……和那天停尸房里的一样。”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裴溯心头一紧，但他没有追问。
他知道，苏砚的记忆正在以一种碎片化的方式回归，而这个阴森的环境，正是一个强大的催化剂。
苏砚没有理会其他人正在检查的a区和c区，而是凭借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率先走向了冷冻库的最内层——b区。
这里的温度更低，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一排排巨大的冷冻货柜像沉默的钢铁巨兽，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
她停在一扇厚重的铁门前，门上用红漆喷涂着一个编号：b - 073。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轻轻抚过那冰冷粗糙的数字。
这个编号，无数次地出现在她七年来的噩梦中，清晰得如同烙印。
在b - 073区深处，他们找到了目标——一个独立的服务器机柜群。
陈东立刻开始工作，试图绕过物理锁和防火墙。
而苏棠的全息影像则在机柜之间穿梭，用她强大的数据扫描能力寻找着目标硬盘。
“这里！”苏棠的影像停在一个最不起眼的机柜背后，那里被一堆废弃的电缆和冷却风扇挡住。
她伸出虚拟的手，指向一个被巧妙隐藏在夹层中的独立硬盘盒。
它没有接入任何网络，甚至连电源线都是断开的。
裴溯和苏砚合力将它拖了出来。
硬盘盒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上面用手写着一行字：st - 00·初启日志。
陈东迅速将硬盘接入自己的便携式终端，屏幕上闪过一连串的自检代码。
就在他准备开始破解数据时，屏幕突然一黑，随即，一行白色的、略显稚嫩的字体，一个字一个字地跳了出来，如同有人正在实时输入。
欢迎回家，姐姐。
苏砚浑身猛地一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这冰冷的电子字符背后，她几乎能立刻辨认出那熟悉的语气和停顿。
这不是一行简单的系统提示，更不是什么ai的欢迎语。
这是她七年前失踪那天，苏棠留下的最后痕迹——一份被转化为文本的语音备份，由她妹妹亲手录入。
在那个她记忆中只剩下坠落和血色的下午，苏棠在对她说，欢迎回家。
这句本该温暖的话语，在此刻，这个阴冷的地下空间里，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这行字像一把钥匙，插入了她记忆中最深、最黑暗的那把锁，轻轻一转，发出了“咔哒”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