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苏砚的指尖还残留着炭灰的微粒,那句被还原的话语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剧本……他们甚至为她的“觉醒”和“忏悔”都写好了台词。
她不是棋子,她连棋盘上的格子都不是,只是一个被预设了所有路径的幽灵。
苏棠和陈东交换了一个眼神,苏砚此刻的状态,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任何一丝微小的外力都可能让其崩断。
苏棠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七年前,我们家还没有搬到这里的时候,爸爸的书房角落里,总是点着一盏小小的酒精灯。他说,那是为了驱散地下室的潮气。你还记得吗,姐姐?每次打雷停电,你都会下意识地跑去那个角落,你说有光就不怕了。”
苏砚的身体僵住了,那个画面,那个被尘封的记忆碎片,突兀地闯入脑海。
昏黄的光晕,酒精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还有一种让她感到安心的、温暖的气味。
是的,她记得。
那盏灯是她童年黑暗中的一个锚点。
“切断总闸。”苏棠对陈东说,语气不容置疑。
陈东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走向配电箱。
一声沉闷的跳闸声后,整个安全屋瞬间被绝对的黑暗吞噬。
视觉被剥夺,听觉和触觉变得异常敏锐。
苏砚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的身体已经先于思想行动起来,踉跄着、摸索着,朝着记忆中那个熟悉的角落走去。
那个位置,应该有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然而,她的手摸到的,只有冰冷的墙壁和一截更冰冷的金属。
没有光,没有热,什么都没有。
黑暗中,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一种比断电本身更深沉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跪倒在地,双手疯狂地在地面上摸索,终于,指尖触碰到了那盏小巧的酒精灯,以及旁边盘绕的电线和插头。
她用力一拽,插头从墙上的插座里脱离出来,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不,不对……她亲手拔掉了插头。
“我记错了?”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迷茫。
为什么她会记得一盏酒精灯需要插电?
又为什么,她会记得它一直在亮着?
一束手电筒的光亮起,照亮了陈东和苏棠的脸。
陈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她混乱的思绪:“你没有记错,苏砚。或者说,你记住的是他们想让你记住的‘正确记忆’。他们用这个你童年最深刻的恐惧和慰藉,覆盖了真实的记忆。这盏灯从来就没有接过电,但每一次你需要‘确认’时,你的大脑都会告诉你,它亮着。这是最根深蒂固的心理暗示。”
苏砚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插头,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毒蛇。
原来,她所以为的避风港,不过是囚笼上开的一扇假窗。
就在这时,安全屋的门被推开,裴溯走了进来,他手中拿着一份文件复印件,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仿佛能踩碎这满室的压抑。
他没有理会屋内的黑暗,径直走到苏砚面前,将那份文件放在她身前的地面上,然后用自己的手机屏幕照亮了其中一页。
那是七年前的庭审笔录,证人席上,是她的名字。
裴溯的手指点在一段被着重标出的证词上:“我……看见那个人抓住了妹妹,我……我松手了。”
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苏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裴溯的眼神锐利如鹰,他盯着苏砚,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你的证词,是你亲口承认的‘事实’。”话音未落,他竟当着所有人的面,猛地将那一页纸撕了下来。
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将那张残破的纸和一支笔一同递到苏砚面前,命令道:“现在,苏砚,重写你的证词。写下真正发生过的一切。”
苏砚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周围的黑暗,酒精灯的骗局,裴溯的逼视,所有的一切都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困在中央。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但身体的记忆却在苏醒。
她闭上眼,那天的雨水、血腥味、苏棠绝望的眼神和她自己被一股巨大力量钳制住动弹不得的无力感,如潮水般涌来。
笔尖在纸上划出颤抖的痕迹,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写下了一行字:“我被制服,苏棠被带走。我未松手。”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精力,猛地抬头看向裴溯,眼中却充满了新的、更深的痛苦与迷茫,“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我写的这句话,像一句谎言?”
明明是真相,为什么身体却在抗拒?
为什么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尖叫,说她在撒谎?
“因为他们不只是修改了你的记忆,他们还修改了你的身体。”苏砚的声音冷得像冰,她忽然从随身的工具包里取出一支微型紫外线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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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没明白她要做什么,只见她拉起自己左臂的袖子,露出一道早已愈合的陈旧伤疤。
那是七年前在追击中,被破碎的车窗玻璃划伤的。
在普通光线下,它只是一道浅白色的痕迹,但在幽蓝的紫外线光束照射下,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在那道疤痕的边缘,竟浮现出几点极其细微的、幽灵般的蓝色残留物。
那颜色,那种荧光标记的特质,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
“是‘茧’……”她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是‘茧’系统使用的神经抑制剂荧光标记。他们在我昏迷的时候,给我注射了‘记忆锚点’!他们把‘松手’这个概念,直接写进了我的神经反射里,让它变成了一种……生理本能!”
所以,真相才会让她感到谎言般的排斥和不适。
因为她的身体,在背叛她的大脑。
这个发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苏棠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毫不掩饰的怒火,她快步走到墙边,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一件件贴上去。
那是一张张陈旧的童年照片,已经有些微微泛黄,但照片里的笑容却灿烂依旧。
每一张照片下面,苏棠都用粗大的记号笔写下了一行字。
“五岁,姐姐背着发高烧的我,走了三里山路去卫生站。”
“八岁,爸爸喝醉了要打我,姐姐用后背替我挡下了所有的巴掌。”
“十二岁,雨夜,我们从家里逃出来,姐姐一直攥紧我的手,告诉我别怕。”
苏棠将苏砚从地上拉起来,让她面对着这面记忆之墙。
她指着一张张照片,强迫她去看,去回忆。
苏砚的目光从一张张照片上掠过,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从最初的破碎、犹疑,逐渐变得清晰、坚定。
“我记得……那个巴掌很疼。”
“我没有……我绝不会……松开你的手。”
当她的手指触到最后一张照片时,她停住了。
那是她们姐妹俩在解剖室外的合影,背景是冰冷的不锈钢器械,但她们的表情却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对未来的憧憬。
苏棠凝视着她,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姐姐,你还记得那天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法医是不会说谎的,只有尸体才不会骗人’。”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苏砚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瞳孔巨震,猛地后退一步,视线扫过墙上的照片,又落回自己手臂上那道诡异的蓝色荧光。
法医不会说谎,尸体不会骗人……这是她坚守了半生的信条。
可现在,她的身体,她这具活着的、会呼吸的“尸体”,却在对她说谎。
她猛地抓起落在地上的解剖刀,刀锋冰冷,闪着寒光。
在苏棠和陈东的惊呼声中,她将刀尖抵住了自己的胸口。
她没有用力,只是用那尖锐的触感来质问自己,眼神里是几乎要将自己撕裂的疯狂与绝望。
“那现在,告诉我,”她的声音嘶哑,像是在拷问一个沉默的证人,“我的身体,它到底会不会说谎?”
夜,深了。
那场剧烈的情绪风暴过后,苏砚陷入了一种筋疲力尽的平静。
苏棠陪了她很久,直到确认她不会再做傻事后,才在陈东的劝说下回房休息。
安全屋里只剩下苏砚一人,她坐在桌前,借着一盏台灯的光,整理着这几天混乱的笔记,试图从中理出一条清晰的逻辑线。
雨声敲打着窗户,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她写着写着,笔尖忽然顿住了。
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仿佛握笔的手不再属于自己。
她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它在纸上无意识地、却又无比流畅地写下了一行字。
“替她活着,才是救赎。”
那正是烧毁纸条上的“剧本”!
苏砚如同被蝎子蛰了一下,猛然惊醒。
她看着纸上那行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她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抓起手边的解剖刀,疯狂地划向那张纸,瞬间将它割成了无数碎片。
她大口喘着气,将碎片扫进垃圾桶,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没有发现,在她背后的阴影里,陈东一直没有离开。
他静静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切,等她起身去洗手间后,才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将那些纸片从垃圾桶里小心翼翼地捡了出来。
他借着窗外微弱的光,将碎片在桌上一点点拼合。
当那行字重新完整地出现在眼前时,他的目光却被一个更惊悚的细节吸引了。
墨迹很重,已经渗透到了纸张的背面。
而通过这渗透的痕迹,他可以清晰地判断出,写下这行字时,笔锋的走向、力道和角度……
这行字,是用左手写的。
陈东的心脏骤然一停。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苏砚,从学写字开始,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右撇子。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玻璃,让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而在那片模糊的倒影中,他清楚地看到,苏砚正背对着他,站在镜子前。
她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指尖在蒙着水汽的镜面上,轻柔而熟练地,画出了一只蝴蝶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