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心翼翼并非没有缘由。
指腹的触感清晰地告诉她,那东西薄如蝉翼,却比纸张要坚韧得多。
她用指甲轻轻一挑,一张极薄的、几乎透明的纸条从笔记的书脊缝隙中滑了出来。
借着地下档案室昏暗的灯光,苏砚看清了上面的字迹,刹那间,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那字迹,每一个笔锋,每一个顿挫,都和她自己别无二致。
上面只有两行字,却像两把淬毒的尖刀,刺入她的眼底。
“我才是导致一切的根源。若我从未坚持追查,棠棠就不会再被唤醒。”
一种强烈的眩晕感攫住了她。
这是她的笔迹,但她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的话。
不,不对,一个模糊的、如同隔着浓雾的画面在她脑中闪过——在无尽的昏迷中,她的手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在一张纸上机械地移动。
原来那不是梦。
“这是什么?”裴溯的声音低沉而警惕,他察觉到了苏砚的异常。
没等苏砚回答,他已一步上前,目光落在纸条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从苏砚手中夺过纸条,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幽蓝的火苗瞬间吞噬了那张薄纸。
“你干什么!”苏砚惊愕地喊道。
“他们在用你的手,写他们的剧本。”裴溯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死死盯着那化为灰烬的纸条,仿佛要将幕后的黑手一同烧尽,“他们想让你相信,你是罪人。”
灰烬飘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苏砚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她环顾这间临时的藏身处——旧法医中心的地下档案室。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尘封气味,四周高大的铁皮档案柜像一排排沉默的巨人,投下压抑的阴影。
然而,苏砚的视线却越过众人,牢牢地锁在角落里一盏仍在燃烧的酒精灯上。
那微弱的橙色火光,在黑暗中跳动着,像一颗疲惫的心脏。
她记得。
七年前,每一个停电的夜晚,妹妹苏棠最怕黑。
她就会点亮这盏实验室带回来的酒精灯,告诉她:“别怕,你看,光一直都在。”
那是只属于她们姐妹的记忆,是黑暗中最温暖的慰藉。
可今夜,这盏灯却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寒冷。
“它不该亮着。”苏砚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一直保持警惕的陈东立刻捕捉到了这句话,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苏法医,你说什么?”
“我说,这盏灯,它不应该亮着。”苏砚的声音大了一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偏执,“七年前中心电路改造后,这间档案室就再也没断过电,我们……我们再也没用过它。”
陈东的心猛地一沉。
他立刻明白了。
这是“茧”系统最常用的心理暗示手段——环境诱导。
利用目标最深刻、最温暖的记忆,植入一个微小而致命的逻辑谬误,让她在毫无察觉中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怀疑自己认知的一切。
这盏灯,就是投向她精神世界的毒饵。
“姐……”苏棠担忧地看着她,她也想起了那盏灯,可她的记忆却和苏砚产生了微妙的偏差。
她记得,好像……好像后来也用过?
不确定感像藤蔓一样缠上了苏棠的心。
“用这个。”苏棠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老旧的录音机,“这是我们小时候的录音,用我们自己的声音,对抗他们的干扰。”
她按下播放键,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一个稚嫩的童声响了起来,带着哭腔和一丝天真:“姐姐,别哭……蝴蝶飞走了……它会飞回来的……”
那是苏棠的声音。
那声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砚记忆中最黑暗的闸门。
洪水般的画面涌入她的大脑——悬崖边,狂风呼啸,妹妹的手从她掌心滑落,像一只断了线的蝴蝶,坠入深渊。
“闭嘴!”苏砚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一把抢过录音机,用尽全力砸向地面。
塑料外壳四分五裂,磁带被甩了出来,童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天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她歇斯底里地吼着,话音未落,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从她大脑深处炸开。
她捂着头,痛苦地跪倒在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两种意志在体内冲撞,一个声音疯狂地告诉她“是你害死了她”,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在抵抗“不是你”。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抗拒了那股试图操控她的指令。
“砚砚!”裴溯一个箭步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几近崩溃的身体。
他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记得的才是真的!他们让你忘记的,才是真相!你一直在找她,你从未放弃过!”
裴溯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苏砚脑中的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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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止了挣扎,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她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眼神里不再是迷茫,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
她推开裴溯,踉跄地走到自己的法医勘察箱旁,从中取出了一把寒光凛凛的解剖刀。
众人大惊失色。
“苏砚,你要干什么!”
苏砚没有回答,她只是颤抖着举起解剖刀,深吸一口气,对准自己的左臂,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
一道血线瞬间绽开,鲜血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伤口,眼神锐利得像她手中的刀锋。
“法医不信记忆,信证据。”她的声音沙哑而冷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果那天,我真的松了手,在棠棠坠落的瞬间,她的求生本能会让她死死抓住我。我的手上,手臂上,应该有挣扎留下的抓伤、指甲印。”
她从档案袋里翻出七年前的案卷照片,那上面有她当时身体各处的存证照。
她将自己流血的手臂与照片上光洁的皮肤并排对比。
“可我没有。”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神中的破碎感正在被一种坚不可摧的逻辑力量重塑,“我的手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他们让我‘相信’我松了手,但我的身体,我的证据,告诉我——没有。”
真相的基石,由她亲手用刀锋和鲜血奠定。
她扔下解剖刀,重新拿起那本被植入谎言的笔记和一支笔。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翻到新的一页,一笔一划,用力地重写。
每写一句,她便大声地宣告,像是在对这个被操控的世界宣战。
“我没有见死不救。”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档案室里回荡,坚定而决绝。
“我不是共犯。”
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撕碎了那张无形的精神罗网。
“我是苏砚,我是法医。”
“我的记忆,由我作证!”
当最后一笔落下,她重重地合上笔记。
就在那一瞬间,角落里一台一直处于待机状态的终端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残余的信号挣扎着亮起,一行绿色的代码突兀地跳了出来:
“st-00守护者意志突破阈值,系统协议降级。”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紧绷的气氛终于有了一丝松动,陈东和几个队员开始检查设备,裴溯则沉默地为苏砚包扎伤口。
深夜,当所有人都带着疲惫沉沉睡去时,苏棠却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身旁姐姐手臂上缠绕的纱布,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悄悄起身,走到那台闪过代码的终端前,凭着记忆中的权限指令,打开了系统的后台备份。
她只想确认,那套可怕的“茧”系统是不是真的已经被压制。
在无数纷繁复杂的数据流中,她发现了一段没有被标记的隐藏日志。
点开日志,内容让她如坠冰窟。
“实验体s-y(苏砚)具备极高的精神抗干扰性,心理防御壁垒坚固。植入方案失败率97。建议启动‘姐妹替代’预案,以实验体s-t(苏棠)为唤醒媒介,通过情感共鸣打开其精神缺口,待其意志崩溃后,可作为更优的‘守护者’样本进行培养。”
苏棠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原来从一开始,姐姐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他们想摧毁她,然后将她变成下一个“样本”。
而自己,她这个失而复得的妹妹,根本不是被拯救的对象。
她只是……唤醒姐姐体内那头野兽的,一件工具而已。
窗外,一只夜蝶不知为何,执拗地撞向厚厚的防弹玻璃,一次又一次。
最后,它无力地坠落,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了一抹微弱的血痕。
一片死寂中,苏砚也醒了。
她没有看向窗外,也没有去看妹妹。
她的目光,落在了地上,落在裴溯烧掉那张纸条后留下的一小撮灰烬上。
她缓缓走过去,蹲下身,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捻起一片最大的残片。
指尖抚过那脆弱的、炭化的边缘焦痕,她的眉头,在无人察觉的黑暗中,缓缓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