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废弃旧法医中心的天窗上,发出沉闷而连续的巨响,仿佛要将这栋被遗忘的建筑彻底吞噬。
地下档案室里,空气凝滞而冰冷,混杂着福尔马林和旧纸张的霉味。
唯一的暖源来自一盏摇曳的酒精灯,橙黄色的火苗舔舐着一块拆解下来的硬盘接口,驱散着附着其上的湿气。
苏砚的指尖在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源自骨髓的、被强行压抑的激动。
她死死盯着角落里那台蒙尘的老式录音机,它的机身上用白色油漆喷涂着一行已经斑驳的编号:d-147。
七年前,是她亲手将这台记录了无数绝望与真相的设备封存,它本该在妹妹苏棠失踪案以“意外”结案后,与其他物证一同被销毁。
可它没有。
它像一个沉默的幽灵,一直在这里,等着她回来。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备用电源?”裴溯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刚拧干湿透的衬衫下摆,水珠滴落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墙上那些因潮湿而泛黄卷曲的人体解剖流程图,最后定格在苏砚专注的侧脸上。
苏砚没有回头,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雨声掩盖:“我记得每一个停电的夜晚。”她的动作没有停,但语调里却透出一股刺骨的寒意,“她怕黑。”简单的四个字,像一枚冰锥,瞬间刺穿了时间的壁垒,让七年前那个漆黑的雨夜重新变得鲜活而狰狞。
那时候,妹妹苏棠会紧紧攥着她的衣角,躲在她身后,说有姐姐在,什么怪物都不可怕。
一阵轻微的电流嗡鸣声响起,是陈东接通了电源。
档案室的旧灯管闪烁了几下,终于亮起,惨白的光线让每个人的脸都显得毫无血色。
苏棠已经走到了那台录音机旁,她熟练地检查着接口,手指轻巧地拨动着积灰的按钮,神情专注得像是在修复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这台机器的磁头保养得很好,不像被废弃的样子。”苏棠轻声说,一边将一根转接线插入音频输出口,连接到自己的便携式电脑上。
就在她按下播放键的瞬间,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从电脑扬声器中迸发出来。
紧接着,一个稚嫩的、带着哭腔的童声在杂音中响起,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姐姐,别哭……蝴蝶飞走了。”
苏砚猛地僵住,手中的镊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那声音……是苏棠,是七年前的苏棠!
还没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另一个声音紧随而至,是她自己的,同样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悲恸与自责:“我错了,我不该松手!”
“等等!”裴溯猛地抬头,他一个箭步冲到电脑前,眼神凝重,“这段录音……不在原始案卷的任何一份音频证据里。”作为曾经负责重查此案的警官,他几乎能背下所有证物的细节。
苏砚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那句“我不该松手”如同魔咒一般在耳边反复回响。
她录过这段话吗?
她不记得,完全不记得。
她的记忆里,只有无尽的搜寻,和找到那枚染血发卡时的彻底崩溃。
“不对劲。”苏棠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少女凝视着自己的姐姐,那双与苏砚极为相似的眼睛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与洞察力。
“‘茧’不只是在控制我们,它还在修补记忆。他们需要的是‘完美样本’,是能够稳定存在的‘容器’,所以任何可能导致精神崩溃的痛苦记忆,都会被抹除、删改,替换成更容易接受的、指向顺从的虚假片段。”
她伸出手指,指向录音机底部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刻痕,那痕迹很新,与机身的陈旧格格不入。
“这个机器被动过手脚,有人定期回来,播放特定的片段。这不是在记录,而是在植入。像催眠一样,把设定好的‘真相’一遍遍地刻进你的潜意识里。”
苏砚的呼吸陡然一滞。
一个被她忽略了七年的细节,如同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
案发前夜,她确实做过一个梦。
梦里,一只翅膀上带着诡异花纹的蓝色蝴蝶,轻盈地落在妹妹苏棠的发卡上。
可那枚蝴蝶发卡,是在第二天,才作为关键物证出现在警方封锁的现场!
她怎么会提前“梦”到它?
过去,她只当那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预知,而是被植入的记忆开始在梦境中预演!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陈东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
“为了构建一个完美的闭环。”裴溯替苏棠回答,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苏砚苍白的脸,“一个让所有人都相信,甚至让身为当事人的你都深信不疑的‘事实’。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掩盖真正的目的。”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防水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复制品。
那是他母亲林晚——“茧计划”曾经的核心研究员——临终前留下的血画。
画的内容很简单,一只正在破茧的蝴蝶。
在惨白的灯光下,裴溯将复制品举起,光线穿透了暗红色的血迹。
“看这里。”他指着蝴蝶的翅膀。
众人凑近看去,只见原本以为是随意涂抹的翅膀纹路,在光线透射下,竟然呈现出惊人的规律。
那不是纹路,而是一组由无数微小血点构成的数字,若非如此仔细观察,根本无从发现。
07-19-03-26。
“日期?”陈东皱眉,“七月十九号?还是……”
“不是日期。”苏棠的声音很轻,却异常笃定,“是坐标。一种内部编码的地理坐标,需要特定的验证方式才能解读。”
苏砚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快让身旁的椅子都向后滑出半米。
她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串数字,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收缩。
“我知道是哪里。”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市立儿童心理干预中心旧址。七年前,那里是‘茧计划’的初期试点之一,对外编号就是07区。b栋是档案楼,也就是第19栋……3层,第26号储物柜。”
四个人没有片刻耽搁,趁着夜色与暴雨的掩护,驱车赶往那座早已废弃的中心。
建筑被藤蔓和荒草包围,像一头蛰伏在城市边缘的巨兽。
楼道里充斥着刺鼻的霉味和腐烂木头的气息,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底下触目惊心的涂鸦,以及一个用模板喷涂的、半个茧与半只蝴蝶翅膀组成的标识——“茧计划”的试点标识。
苏砚凭借记忆找到了b栋三楼的档案室。
一排排金属储物柜静静矗立在黑暗中,如同冰冷的墓碑。
她走到第26号柜子前,没有钥匙,她直接从随身的工具包里抽出一把薄而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插入锁芯缝隙,手腕用力一撬,只听“咔哒”一声,柜门应声而开。
柜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用物证袋密封好的透明塑料袋。
苏砚颤抖着手将其取出,借着手机电筒的光,所有人都看清了里面的东西——一枚完整的、蝴蝶翅膀上沾染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的发卡。
它和七年前在案发现场找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两个发卡?”裴溯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苏砚的手指抖得几乎拿不住那个物证袋。
“是复制品……或者说,当年的那个才是复制品。”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崩溃的边缘,“七年前,我提供的‘目击证词’,我辨认的物证,全都是基于一个被精心安排好的错误物证建立起来的……他们伪造了现场。”
返回临时据点的车上,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城市的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带。
苏棠一直靠着车窗闭目养神,脸色比在档案室时更加苍白。
突然,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手紧紧抱住头,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
“苏棠!”苏砚大惊失色,立刻扑过去扶住她。
少女的眼睛猛地睁开,但眼神空洞而陌生,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光影,用一种不属于她的、冰冷而机械的语调说出一句莫名的话:“密钥不是输入,是唤醒。”
话音刚落,她便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车内一片混乱。
在苏砚焦急地掐着妹妹人中的时候,裴溯的目光却落在了苏棠无力垂下的手腕上。
那里有一道陈旧的伤疤,但在刚才车外灯光扫过的一瞬间,他似乎看到那块皮肤下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他抓住苏棠的手腕,挽起她的袖子。
在手机微弱的光线下,那道旧伤疤的皮肤之下,隐约浮现出一排由无数荧光微粒组成的编码。
那编码的排列方式,赫然与他母亲血画蝴蝶翅膀上的数字序列——07-19-03-26——完全一致!
这一刻,裴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血画上的不是坐标,或者说,不仅仅是坐标。
它指向的储物柜只是第一层验证,是为了引他们找到真正的线索。
他抬起头,望向苏砚怀中昏睡不醒的苏棠,那个看似柔弱、被从“茧”中救出的女孩。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深渊:“苏砚,我们可能都搞错了。”
“她不是‘茧计划’的幸存者……”
“她是钥匙本身。”
车窗外,雨后的城市霓虹闪烁,构成了一张巨大而无声的网。
裴溯心中了然,他们找到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个更加恐怖的谜题的入口。
这把用血肉和记忆铸成的“钥匙”,究竟要打开哪一把锁?
而那把锁的背后,又藏着何等吞噬光明的深渊?
他们面对的敌人,远比想象中更加庞大和无孔不入,它能篡改记忆,伪造物证,甚至……能将活生生的人,变成一把行走的密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