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凝成针,苏砚盯着心电监护仪上平缓的波浪线,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守在苏棠床前整宿,直到晨光漫过窗棂时,病床上的人忽然动了动手指。
“姐姐。”苏棠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却比昨夜清晰许多。
她床头的笔记本不知何时被翻到空白页,铅笔滚落在床单褶皱里。
苏砚立刻抽走她手背的输液管压脉带,将笔记本轻轻推过去:“小棠,慢慢说,你想起什么?”
苏棠的指尖搭在铅笔上,腕骨细得几乎能透过皮肤看见青色血管。
她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像在对抗某种无形的阻力——横向的直线被分成十二个等分,每个等分末端标着日期,最终所有箭头都指向同一个数字:4/28。
“每年四月二十八日。”她的喉结动了动,苏砚连忙递上温水。
小姑娘喝了两口,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监狱会提前释放一个死刑犯。
他们签了保密协议,拿了安家费,说要重新做人“她突然顿住,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孔,”但三个月后,他们的手机会在荒郊被找到,身份证被烧得只剩半张。“
苏砚的呼吸顿在胸口。
她想起资料库中那几桩悬而未决的失踪案,报案人都是“突然断联”的刑满释放人员家属。“他们不是逃了。”苏棠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像解剖室里刚取出的尸袋,“是被杀了。”
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苏砚抓住妹妹的手腕,触感不再像冰块,却带着异常的绵软。“谁杀的?
为什么选四月二十八?“
“因为那天是茧的生日。”苏棠的瞳孔突然散大,手指无意识地抠住床单,“妈妈走的那天,我躲在衣柜里看见穿白大褂的人,拿着银色的针管。
他们说,st-07的排异反应太强,得找新样本“
“小棠!”苏砚大喊着按铃,护士推着抢救车冲进来时,她被挤到墙角。
透过晃动的人群,她看见妹妹指尖的铅笔滚落在地,在日期表最下方歪歪扭扭写着:祭品的血,养肥了茧。
雨还没停。
裴溯的皮鞋踩过老城区坑洼的水洼,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裤脚。
王法官的老房子在巷子尽头,防盗门上挂着褪色的“出入平安”,门铃按下去发出刺啦的电流声。
门开的瞬间,裴溯闻到了老年公寓特有的药味。
王老头背已经驼得像张弓,看见他时浑浊的眼睛突然缩成针尖——和二十年前庭审时,听到“被告申请重新鉴定”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裴律师。”老人声音发颤,扶着门框后退半步,“我退休八年了”
“去年四月二十八,您账户收到两百万海外转账,备注’茧‘。”裴溯从西装内袋抽出打印好的流水单,“需要我念一遍您当年经手的死刑案吗?
1998年李淑芬故意杀人案,2003年张建国贩毒案,2010年“
“够了!”王老头突然捂住脸,指缝间渗出浑浊的泪,“那不是判案,是交易。”他踉跄着坐进藤椅,茶杯在茶几上磕出裂纹,“上头说,这些人都是将死之人,用他们的命换几个清白的前途”
裴溯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母亲临刑前,狱警给他的那封血书——“阿溯,妈妈没杀人”。
此刻老人的每句话都像重锤,敲碎他精心构筑的“程序正义”的壳:“李淑芬的案子,您改了血滴角度。”
“她女儿得了白血病!”王老头突然吼起来,脸上的皱纹因激动而扭曲,“有人说只要李淑芬认罪,就给她女儿配型我只是”
“只是当刽子手。”裴溯的声音冷得像冰锥,他看见老人后颈的老年斑在颤抖,突然想起苏砚解剖时说的话——活人最脆弱的地方,是藏在理智下的愧疚。
解剖室的冷光灯把苏砚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面前的金属托盘里,三具尸体的颅骨切片在显微镜下泛着青灰。
镊子夹起第三片骨片时,她的手突然顿住——05毫米的穿刺孔,边缘有灼烧过的焦痕,和st-07样本档案里的描述分毫不差。
“这是‘茧’系统的植入痕迹。”她对着录音笔说出结论时,声音在发颤。
三个月前在证物室看到的白蝶突然浮现在眼前,翅膀上的霜其实是冷冻液——那只蝶停着的0428号证物盒里,装的正是第一具“失踪”死刑犯的遗物。
手机在操作台上震动。
裴溯的消息弹出来:“王法官承认交易链,四月二十八是祭品日。”
苏砚抓起实验服外套冲下楼。
雨幕中,她看见裴溯站在停车场,西装被淋得透湿,手里攥着个牛皮纸袋。“专案组今晚召开案情分析会。”他把袋子递给她时,指腹擦过她手背的旧疤,“我要提交王法官的证词和三起失踪案关联证据。”
“他们不会收的。”苏砚突然开口。
裴溯的动作顿住,雨水顺着他额发滴进领口。
她想起苏棠画的日期表,想起颅骨上的穿刺孔,“茧已经养得太大了,大到能吞掉证据,吞掉证人甚至吞掉法律。”
裴溯的瞳孔在雨幕中收缩。
他望着她身后实验室的冷光,突然笑了,只是那笑比雨水更凉:“那我就做把刀,剖开这层茧。”
他转身走向停车场时,苏砚看见他西装内袋露出半截文件——是当年李淑芬案的鉴定报告复印件。
雨还在下,打在车顶的声音像某种倒计时,哒,哒,哒。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某间办公室里,保密电话突然响起。
“裴溯带着新证据来了。”年轻警员的声音带着紧张,“要截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打火机的轻响。
“让他进。”青烟在落地窗前散开,遮住了墙上挂着的蝴蝶标本,“他越拼命,茧就裹得越紧。”专案组会议室的百叶窗拉得严实,投影仪蓝光在裴溯脸上割出冷硬的棱角。
他将牛皮纸袋推过橡木桌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里面装着王法官的银行流水、三起失踪案与死刑犯的关联物证,还有昨夜录下的老人哭嚎着“是交易”的音频。
“裴律师。”刑侦支队长李诚推了推眼镜,文件在他指尖发出脆响,“王法官年近七十,有阿尔茨海默症初期症状。
这些所谓’证词‘,我们不能排除诱导可能。“
裴溯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昨夜雨里老人颤抖的后颈,想起母亲血书里“阿溯,妈妈没杀人”的字迹——原来程序正义的遮羞布下,连一个将死之人的忏悔都要被碾碎。“李队长。”他的声音像冰碴子,“您看过st-07的颅骨切片吗?
苏砚在三具失踪者遗骸里都发现了05毫米的灼烧穿刺孔,和二十年前李淑芬案的证物描述完全一致。“
“那又如何?”坐在末位的张副局突然开口,茶杯盖磕在瓷面上发出刺耳的响,“跨市连环失踪案归经侦管,你们律师总爱把无关案件往一起扯。”
会议室陷入死寂。
裴溯望着墙上“执法如山”的锦旗,突然笑了。
他起身时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摩擦声,西装内袋的鉴定报告复印件窸窣作响——那是他母亲案件的关键,被当年的法医判定为“无异常”的血滴角度。
“各位忙。”他扣上西装纽扣,目光扫过每个人紧绷的下颌线,“但有些真相,总有人要看见。”
法院门口的梧桐叶被秋风吹得簌簌响。
裴溯站在台阶中央,雨水未干的皮鞋踩过大理石缝隙里的青苔。
他望着从旋转门走出的市政法委周书记,喉结动了动——母亲临刑前,正是这位书记在庭审现场微笑着鼓掌。
“周书记。”他挡在对方身前,手机举到两人中间,“您听过王法官的声音吗?”
人群开始聚集。
周书记的金丝眼镜蒙上一层阴影,他刚要开口,裴溯已经按下播放键。
“那不是判案,是交易上头说用他们的命换几个清白的前途”王老头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风里炸开。
周书记的脸瞬间煞白。
他伸手要夺手机,裴溯却后退半步,将音量调至最大。“1998年李淑芬案,您是公诉科科长。”他的声音混着手机里的录音,像把淬毒的刀,“她女儿的骨髓配型,是不是您批准的?”
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
有记者举起相机,有老人颤巍巍指着周书记:“当年李淑芬的案子,我就说判得冤!”
裴溯望着周书记颤抖的唇角,突然想起苏砚在解剖室说的话——活人最脆弱的地方,是藏在理智下的愧疚。
而此刻,他要把这愧疚扒开,晒在所有人面前。
医院的消毒水味比解剖室更浓。
苏砚攥着医生的诊断书,指腹反复摩挲“多器官功能衰竭”的字样。
她望着病床上的苏棠,小姑娘的睫毛几乎透明,手腕上的留置针像根细刺扎在她心上。
“姐姐。”苏棠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她伸出手,指尖碰了碰苏砚攥皱的诊断书,“医生说要转重症监护室”
“我签了同意书。”苏砚的声音发紧,她把妹妹的手包进掌心,“等你稳定了,我们再查”
“不。”苏棠打断她,眼睛亮得反常,“再给我一天时间。”她的指甲轻轻抠着苏砚手背的旧疤——那是七年前为了护她被玻璃划的,“我能想起更多,关于茧,关于st-07”
苏砚的呼吸顿住。
她想起昨夜苏棠画的日期表,想起颅骨上的穿刺孔,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小棠,”她蹲下来与妹妹平视,“如果你记起来的是我们的过去呢?”
苏棠笑了,笑容像极了她们小时候在巷口买糖画时的模样。“那我也不会后悔。”她摸出枕头下的铅笔,在苏砚手心里画了只歪歪扭扭的蝴蝶,“姐姐,我要把困住我们的茧,捅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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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加快。
苏砚看着妹妹泛青的唇,最终点了点头。
她替苏棠掖好被角时,发现小姑娘枕头下还压着半本日记本,页脚露出几个字:“茧·二”
夜幕降临时,裴溯的车停在市中心大厦顶层。
苏砚裹着他的西装外套走出来,风卷着城市灯火灌进领口。
她手里攥着个u盘,里面是王法官提供的“四月计划”完整名单——包括七年前苏棠失踪案的相关记录。
“现在怎么办?”裴溯靠在护栏上,月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
他望着苏砚被风吹乱的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站在解剖台前,解剖刀在尸体颅骨上划出的光。
苏砚望着远处被霓虹灯染红的云层,u盘在掌心烫得慌。“去找下一个还没来得及消失的人。”她转身看向他,眼里有团火在烧,“名单上有个叫陈芳的,三个月前刚从女子监狱释放”
“她的家属上周报了失踪。”裴溯接口,声音里带着某种释然的狠劲,“我已经让人定位她最后通话的基站。”
风突然大了。
苏砚松开手,u盘上的蝴蝶挂坠被吹得摇晃。
一只白蝶从他们脚边飞起,翅膀上沾着星点荧光,像极了证物室那只裹着冷冻液的标本。
它越飞越高,最终消失在夜空中,像颗坠落的星。
苏砚回到家时已近凌晨。
她轻手轻脚推开苏棠的房门,却在门口顿住——台灯亮着,暖黄的光里,苏棠坐在地板上,后背靠着衣柜,手里攥着铅笔。
她的睡裙沾着墨迹,脚边散落着撕碎的画纸,而新的一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
苏棠的头垂在胸前,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苏砚冲过去要抱她,却在触到她手腕的瞬间僵住——那温度,像极了七年前那个雨夜,她在衣柜里摸到的,妹妹冰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