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房的滴水声在寂静中被放大成了鼓点。
苏砚低头看着妹妹睡梦中紧皱的眉心,听见陈东带着铁锈味的喘息声渐渐靠近:“周然……是十年前陈立山收养的养子。”
“陈立山?”苏砚的指尖停在了苏棠后颈的冷汗中。
七年前的那起法官受贿案里,陈立山正是主审苏棠失踪案的法官,后来因收受贿赂被革职,次年坠楼身亡。
她抬眼时,裴溯镜片后的目光已经变得像刀锋一样锐利——显然他也想起了那个名字。
陈东摇摇晃晃地扶住操作台,警服袖口渗出暗红色的血渍:“我查阅了旧档案,周然在st项目记录中出现过三次。最后一次是07年11月,和林知遥的实验室日志在同一天消失。”他喉结动了动,“现在……他在城郊开了一家旧书店,名叫‘茧屋’。”
苏砚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七年前的雨夜突然在她眼前闪现:她抱着浑身湿透的苏棠躲在巷口,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蹲下来,给妹妹别上了一个蝴蝶发卡。
那个男人的后颈有一颗朱砂痣——当这颗痣与st项目档案里林知遥助手的照片重合时,她的呼吸突然停滞了。
“去。”裴溯的声音像冰冷的钢丝,他伸手按住苏砚颤抖的手背,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现在就去。”
城郊的暮色笼罩着旧书店的招牌。
“茧屋”两个字已经褪成了灰白色,木门槛被踩出了凹陷的槽。
苏砚推开门时,旧书的霉味混合着松烟墨的气息扑面而来。
柜台后面抬头的男人让她吃了一惊——周然的眉眼就像一幅被水洗过的素描,温和得近乎模糊,只有左眼角的泪痣带着一丝锐利。
“两位想看点什么?”他的声音像浸过温水的棉花,当目光扫过苏砚怀里的苏棠时,他的指节在柜台下轻轻蜷缩了一下。
裴溯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目光在书架间扫视:“找一本1983年第一版的《法医学史》。”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接头暗语——林知遥在st项目初期的笔记,封皮正是烫金的《法医学史》。
周然的瞳孔微微收缩,很快又笑眯了眼睛:“二楼书房有旧版书,跟我来吧。”
楼梯吱呀作响。
书房的百叶窗拉着,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形成细细的金线,落在满墙的手稿上。
苏砚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那些泛黄的纸页边缘卷曲着,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st项目的原始记录:“样本st - 01情绪波动值47”“st - 07脑波异常,建议增加人格锚点”……最上面的一页飘着,画着一只展翅的蝴蝶,旁边用红笔写着:“真正的自由,从死亡开始。”
“这是林教授的字迹。”裴溯的声音很低,指腹轻轻抚过“死亡”两个字,“这是他自焚前三天写的。”
周然靠在门框上,指节抵着太阳穴:“你们比我想象中来得还快。”他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像生锈的齿轮碾压的声音,“我不是助手,我是第一个逃脱的样本。”
苏砚猛地转过头。
周然左眼角的泪痣在阴影中泛着青色,瞳孔收缩成了针尖大小:“林知遥给我注射了终止剂,让我忘记自己是st - 00。可那些记忆……”他扯松领口,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针孔,“会在雨夜复苏。我记得他捏着我的下巴说,‘你是失败品,苏棠才是完美的’。”
苏棠在苏砚怀里动了动,无意识地抓住了她的衣角。
周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笑了:“她不一样,她的人格就像金丝笼里的蝴蝶,每一只都在替她活着。”他的指尖轻轻划过苏棠的头顶,“但笼子总有裂开的那一天。”
窗外的暮色渐渐弥漫进书房。
裴溯看着周然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疤痕——和苏棠后颈的手术痕迹一模一样。
他想起了机房里“st - Ω”的文件,想起了林知遥自焚前的话,喉结动了动:“你所说的逃脱,是彻底摆脱系统吗?”
“没有彻底摆脱。”周然的声音又变得柔和起来,就像刚才那个温和的书店老板,“但我知道怎么让蝴蝶自己啄开笼子。”他转身拉开抽屉,取出一支玻璃管,里面装着淡蓝色的液体,“这是终止剂的改良版,或许能让她……”
“姐姐。”苏棠的呢喃声打断了他。
苏砚低头,看见妹妹的睫毛颤动着,琥珀色的眼睛里泛起了水雾——那是她最熟悉的、被噩梦惊醒的眼神。
裴溯的手指在身侧蜷成了拳头。
他望着周然手里的玻璃管,又望向苏棠皱起的小脸,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或许……我们需要他。”
晚风吹动了百叶窗,那页画着蝴蝶的纸飘了起来,轻轻落在苏棠脚边。
纸的背面有一行极小的字,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唤醒本我,需要最锋利的锚。”玻璃管在周然掌心折射出幽蓝的光,像一滴凝固的泪。
苏砚望着妹妹眼尾未干的湿痕,听见自己喉咙发紧:“你说的‘其他人消失’,是指……”
“苏棠分裂出的副人格。”周然的指甲深深掐进柜台木缝,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st项目用创伤记忆做茧,把本我困在最深处。那些活泼的、沉默的、怕黑的‘她’,都是茧上的丝线。唤醒本我,等于剪断所有丝线——他们会永远沉睡。”他突然笑了一声,像碎玻璃硌着喉咙,“我试过的,st-00的副人格在我注射终止剂时尖叫了三天三夜。”
苏砚怀里的苏棠无意识地蹭了蹭她锁骨,像小时候被噩梦惊醒时那样。
她想起七年前暴雨夜,妹妹浑身湿透地扑进她怀里,发间的蝴蝶发卡沾着泥;想起这七年里,苏棠有时会用陌生的语气说“姐姐别难过”,有时又像两三岁时那样缠着要吃草莓蛋糕。
那些碎片般的“她”,原来都是保护本我的茧。
裴溯的手指覆上苏砚后腰,体温透过衬衫渗进来:“你早知道后果,为什么还拿出终止剂?”
“因为你们会选。”周然转身拉开百叶窗,最后一线天光漏进来,照出他眼尾泛红的泪痣,“就像当年林知遥选了苏棠做完美样本——他知道她的创伤足够深,丝线足够密。而你们……”他看向苏砚怀里紧绷的肩背,“会为了‘真正的妹妹’,赌上所有碎片。”
苏砚低头,看见苏棠攥着她衣角的手,指甲盖泛着不健康的白。
七年来她无数次在解剖台边告诉自己“证据不会说谎”,可此刻掌心的温度比任何尸检报告都滚烫。
她听见自己说:“我们只能试一次。”
裴溯的拇指在她腰侧轻轻按了按,是只有他们懂的“我在”。
周然沉默片刻,从抽屉里取出银色仪器:“神经刺激仪,按这个频率——”他指尖划过操作面板,“能精准定位本我人格所在的脑区。但过程中苏棠可能会出现应激反应,你们需要按住她。”
解剖室的无影灯在凌晨两点亮起。
苏砚将电极贴片贴在苏棠后颈手术疤痕上时,指尖抖了一下——那道疤和周然锁骨的针孔、裴溯手心里淡去的血蝴蝶,此刻都在灯光下泛着相似的白。
“开始。”周然的声音像滴进清水的墨,缓缓晕开。
仪器发出细微的嗡鸣。
苏棠的睫毛剧烈颤动,突然弓起背,指甲几乎要掐进苏砚手腕。
裴溯立刻按住她的肩,指节因用力泛白。
苏砚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脑波曲线,喉间尝到铁锈味——那是她咬破了嘴唇。
“β波异常升高。”周然的声音冷静得像台机器,“她在抵抗。”
苏棠的腿突然剧烈抽搐,撞翻了脚边的金属托盘。
哐当一声,那页画着蝴蝶的手稿被震得翻起,纸背的小字“唤醒本我,需要最锋利的锚”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苏砚望着妹妹扭曲的脸,想起七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在巷口发抖,说“姐姐保护你”。
“苏棠。”她俯下身,贴着妹妹汗湿的额头,“是我,阿砚。我们回家,回以前的老房子,你最爱的草莓蛋糕在冰箱里,还有你弄丢的蝴蝶发卡——”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姐姐找到了,就在物证科的玻璃罐里。”
监护仪的蜂鸣骤然变调。
苏棠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抽搐在瞬间停止。
苏砚屏住呼吸。
她看见妹妹的瞳孔缓缓收缩,不再是往日的涣散迷茫,而是像小时候趴在窗台看蝴蝶时那样,清清明明地映出她的脸。
“姐姐。”苏棠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使用的生涩,却让苏砚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我回来了。”
凌晨五点的阳光爬上窗台时,苏棠正用指尖描摹苏砚手背上的旧疤——那是七年前为她挡碎玻璃留下的。
“对不起。”她轻声说,“让你找了这么久。”
苏砚摇头,把妹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是我对不起你。”
裴溯站在窗边,望着逐渐亮起的城市轮廓。
晨雾中,他看见远处警局的灯光还亮着,想起档案袋里那些未闭合的案件编号——st-01、st-02,还有更多被茧困住的孩子。
“接下来,我们要去救谁?”他转身问。
苏砚替苏棠理了理被揉乱的发,起身走向解剖室门口。
她的白大褂在晨光里泛着柔软的金边:“去找下一个被困的孩子。”
一只蝴蝶从摊开的手稿里飞出,翅膀上沾着旧墨的香。
它掠过苏棠膝头的相册,那是方才周然留下的——封皮上沾着岁月的黄,隐约能看见童年苏棠的笑脸,被压在透明塑封下。
苏棠望着蝴蝶飞向天际,伸手轻轻抚过相册边角。
那里有块凸起的痕迹,像是被什么硬物长期压过——或许是枚蝴蝶发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