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漠南草原被染上了一片苍凉的金黄。寒风掠过已经封顶的镇北城墙头,发出呜呜的呼啸,却吹不散城内日渐升腾的烟火气。三座核心城池的初步建成,如同给这片广袤的新领土装上了坚实的心脏,而接下来,便是要疏通血脉,让经济的活力在其中奔流不息。扶苏深知,要想真正将这胡汉杂处、矛盾潜藏的土地融为一体,光靠刀剑的威慑与官学的教化还远远不够,必须用实实在在的利益,将所有人的生计与这片土地的繁荣紧紧捆绑在一起。
就在镇北城北门内侧,一片由官府划定的、以木栅栏粗略区隔的空地上,一座高大的木质牌坊被立了起来,上面用秦篆和粗略翻译的胡文刻着四个大字——胡汉互市。今日,正是互市开埠的第一天。
天光未亮,栅栏外便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一边是牵着牛羊、驮着皮毛、奶酪的匈奴牧民,他们大多面色忐忑,眼神中既有对交易的渴望,也带着对秦人官府的不信任。另一边,则是推着小车、挑着担子的汉人移民和军属,车上担子里是雪白的盐块、压成砖状的茶叶、粗糙但结实的麻布、铁锅、农具等物什。双方隔着栅栏和维持秩序的秦军士卒,互相打量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好奇、警惕又掺杂着些许期待的特殊气氛。
辰时一到,沉重的市鼓被敲响。栅门缓缓打开,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入市集之内。起初,双方都显得有些拘谨和笨拙。语言不通是最大的障碍,交易大多依靠手势、比划和在地上画图完成。
一个匈奴老汉牵着一头肥壮的羔羊,走到一个汉人盐贩的摊前,指了指盐块,又指了指自己的羊,伸出五根手指。
盐贩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伸出三根手指。
老汉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叽里咕噜地说着一连串匈奴语,显然觉得三块盐太少。
双方僵持不下,眼看就要不欢而散。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灰色吏服的人缓缓走来。他的胸前,赫然绣着“市掾”二字,表明了他的身份——市场管理员。只见他手中紧握着一卷官定的《互市物价例略》竹简,仿佛那是他权力的象征。
他走到老汉和盐贩面前,先是端详了一下那头待售的羔羊,仔细查看了羊的毛色、肥瘦以及精神状态。接着,他又掂量了一下盐块的重量,这些盐块都是按照扶苏签署的《标准化度量衡手册》统一制作的,每一块都有着严格的标准。
检查完毕后,市掾抬起头,用一种生硬但还算能让人听懂的匈奴语,夹杂着手势,对老汉说道:“羊,好!四块盐,换!”他的声音虽然有些生硬,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与此同时,他转头对盐贩用标准的秦语说道:“按官价,此羊值四块盐,不可欺他。”他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显然是在维护市场的公平交易。
有了官府的居中裁定,交易终于达成。匈奴老汉接过那四块沉甸甸、雪白的盐砖,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喜悦,小心翼翼地用皮子包好,揣进怀里。对于常年缺乏稳定盐分来源的牧民而言,这无异于珍宝。而那汉人盐贩,虽然没能压价,但用官府配给的盐换到了一头活羊,算下来利润也颇为可观,同样心满意足。
类似的场景在市集中不断上演。茶叶,这种对于游牧民族消化油腻食物、补充维生素至关重要的饮品,成为了最抢手的货物之一,往往能换到上好的皮子或健壮的牲畜。铁锅取代了容易破碎的陶罐,深受匈奴妇女的欢迎。而汉人移民则对匈奴人的牛羊、奶酪、以及御寒的皮货需求极大。
市场的力量,开始悄无声息地发挥作用。利益的驱动,逐渐冲淡了最初的隔阂与敌意。为了做成生意,一些聪明的汉人商贩开始学着说几个简单的匈奴词语,而一些常来交易的匈奴牧民,也能磕磕绊绊地蹦出“盐”、“茶”、“换”等秦语词汇。
在这初级的民间互市之外,一场规模更大、也更隐蔽的经济行动,正在“玄鸟”商队的旗帜下展开。
在镇北城西区,一座由厚土司控制的大型货栈内,总管事钱丰正精神抖擞地指挥着伙计们清点货物。与外面零散的互市不同,“玄鸟”的交易是批量化、战略性的。
“这批新到的河西(河套西部)皮子,质地最好的一等品,单独装箱,准备运往关中!次等的,就地发卖给内地的皮货商!”
“从河东运来的那批铁料,除了打造农具和日常铁器,按公子吩咐,仔细甄别,若有可用于军械的优质铁,立刻报于墨辛先生处!”
“还有,从江南辗转运来的茶叶,小心存放,这可是我们从匈奴部落换取战马和情报的硬通货!”
钱丰如今底气十足。扶苏不仅在前次风波中力保商队,更为“玄鸟”在新三郡的经营提供了近乎垄断的特许权。商队的触角,随着秦军的扩张,迅速延伸到了草原的各个角落。他们不仅做买卖,更利用庞大的商队网络,为玄卫风语司传递消息,绘制地图,甚至暗中评估各个部落的动向和实力。经济与情报,在这里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扶苏对互市并非放任自流。他通过萧可制定的《市易律》,对交易物品进行了严格管控。盐、铁(特别是可用于制造兵器的部分)、茶叶等战略物资,主要由“玄鸟”商队和少数获得特许的官商经营,价格由官府核定,以此掌控经济命脉,并防止资敌。同时,严厉禁止弓箭、弩机、铠甲等任何军用物资的流出,违者以通敌论处,株连家族。
这一日,扶苏在蒙灵的陪同下,微服来到了互市。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宛如一个前来采买的士子,蒙灵则作男装打扮,紧随其后。两人在市集中慢慢走着,观察着交易的每一个细节。
他们看到一个汉人工匠,用几把新打的优质镰刀,从一个匈奴部落小头目那里换回了三匹健硕的骏马。那小头目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锋利的镰刀刃口,连连称赞。
他们又看到,几个匈奴孩童拿着自家做的奶酪块,跑到一个卖饴糖的秦人老妪摊前,用奶酪换得一小块麦芽糖,然后欢天喜地地跑开,舔得满脸都是。
“利之所在,民心所向。”扶苏轻声对蒙灵感慨,“你看,无需太多说教,只要交易公平,各取所需,这胡汉之间的坚冰,自然便开始消融了。”
蒙灵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那些正在用皮毛换取布匹的匈奴妇女身上,她们的脸上少了初时的惶恐,多了几分市井交易的专注与精明。“只是,这互市繁荣,也需有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方能确保公平,防止弱肉强食,或被大部落垄断。”
“不错。”扶苏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所以市掾和驻军,必须维持好这里的秩序。而且,我们手中掌握着盐铁茶,便等于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正说着,扶苏的目光被市集一角几个穿着略显体面的匈奴人吸引。他们不似普通牧民那般急切,而是仔细地观察着各种铁器,尤其是农具,还低声交谈着。
“那些人,是附近一个叫‘乌拉特’部落的。”蒙灵低声道,她负责军务,对周边部落情况了如指掌,“这个部落较小,但很顺从,其头人多次表示愿意学习农耕。”
扶苏心中一动,对随行的萧可低声吩咐:“记下这个乌拉特部。或许,可以挑选几个懂得农耕的老农,由官府组织,去他们部落教授如何开垦少量土地,种植些耐寒的粟米。他们可以用羊毛或牲畜支付报酬。”
这便是扶苏更深层的谋划——通过经济手段,潜移默化地改变其生产生活方式。当一个部落开始尝试定居农耕,他们对草场的依赖性就会降低,与土地的联系更加紧密,也就更难以迁徙和反叛。
夜幕降临,互市散去,喧嚣了一天的市场渐渐安静下来。但镇北城内,钱丰的货栈里却依旧灯火通明,算盘声噼啪作响,计算着今日的收益与物资流动。而扶苏的行营中,萧可正在根据今日市集的见闻,进一步完善《市易律》的细节。
扶苏独自立于城楼,怀中那枚温玉传来熟悉的凉意。他看着城外远方那些匈奴部落营地中星星点点的篝火,又回头看看城内秦人聚居区透出的温暖灯光,心中渐渐明晰。
茶盐布帛,牛羊马匹,这些看似普通的物品,此刻正化身为无形的纽带,将胡秦民众的生计,将这片新生领土的经济命脉,与他扶苏的统治牢牢系在一起。这经济的血脉每搏动一次,北疆的根基便稳固一分。他知道,这条道路依旧漫长,但方向,已然正确。而他体内那丝元气,似乎也在这片日渐繁荣的土地气机滋养下,运转得更加圆融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