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的深秋,天空高远而苍茫,寒风已然带着刺骨的意味。镇北、安北、朔方三座雄城的轮廓在日渐凛冽的风中愈发清晰,灰白色的水泥城墙如同巨兽的骨骼,倔强地挺立在曾经只有毡帐和牧歌的草原上。然而,扶苏深知,空有坚城,若无足够数量、且心向大秦的民众填充,这三郡终究是无根之萍,无法真正成为北疆永固的基石。军事的征服与行政的拆分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必须从根本上改变这片土地的人口与文化底色。
一道道盖着扶苏监军大印与蒙恬大将军印的《募民令》,如同带着使命的种子,随着官府的驿骑和“玄鸟”商队的车轮,撒向了北疆各郡,乃至关中、河东等人口稠密之地。
告示明确列出了令人心动的条件:凡愿迁往朔方、五原、云中三郡之民,每户授田百亩(远超内地),牧场五十亩(若从事畜牧),官府贷予种子、耕牛、农具,并免赋三年,免役五年!对于一无所有的赤贫者、赘婿、甚至部分刑期将满的轻罪犯,这无疑是改变命运的天赐良机。
然而,响应者起初却寥寥。北疆苦寒,胡虏凶悍,早已是内地民众根深蒂固的印象。即便有优厚条件,敢于背井离乡、奔赴这片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土地的人,终究是少数。
扶苏对此早有预料。他再次下达了补充命令:军转民安置令。凡卫朔军及边军士卒,无论是否伤残,愿退役留居新三郡者,除享受《募民令》所有待遇外,更可依军功额外授田,其子弟可优先进入即将设立的官学,未来科举(若恢复)或仕途皆有优待。
此令一出,首先在军中激起了波澜。
在镇北城外的临时军屯营地里,一场激烈的家庭讨论正在进行。老兵黑柱,是章邯麾下的一名什长,参与了漠南决战,腿上还留着一道箭疤。
“爹,娘,公子给了天大的恩典!留下,咱家能分两百亩地!还有牧场!娃儿还能上学堂,将来不用再像俺一样刀头舔血!”黑柱激动地对从老家接来的父母说道。
“儿啊,这可是塞外!听说冬天能冻掉耳朵,胡人说不准哪天又打回来……”老母亲满脸忧色。
“娘,您看这城墙!”黑柱指着远处巍峨的镇北城,“比老家的县城还结实!胡人的单于都被公子杀了,主力都没了,还怕啥?公子和大将军都在这里,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留下,咱们黑家就能扎下根,成为真正的军功世家!”
最终,对土地和未来的渴望压过了恐惧。像黑柱这样选择留下的老兵家庭,不在少数。他们将成为新三郡最早、也最忠诚的定居者,是维系统治的骨干。
与此同时,从内地招募的第一批移民,也历经艰辛,陆续抵达。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推着破旧的鸡公车,或赶着几头瘦骨嶙峋的牲口,拖家带口,眼神中既有对未知的惶恐,也有一丝对承诺中土地的渴望。
在镇北城东面新划定的“安民里”,来自河东郡的老农李老三,正带着两个儿子,在自己分到的一百亩生地前发呆。土地还带着草根,远处能看到匈奴牧民放牧的羊群。
“爹,这地……能种吗?”大儿子有些怀疑。
李老三蹲下身,抓起一把冰冷的土,在手里捻了捻,混着草屑和砂石。“地是瘦了点,但够大!公子说了,头三年不用交租子,官府还借牛和种子!咱们下死力气,多施肥,总能养活一家人!”他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庄稼人特有的、对土地执拗的希望。
移民与留守老兵的安置,并非一帆风顺。胡汉杂处,摩擦不断。
有时是移民开垦的田地,不小心侵占了附近匈奴小部落习惯的牧场界限。
有时是匈奴牧民的牛羊,啃食了移民刚刚冒头的青苗。
冲突时而发生,从口角到推搡,甚至险些酿成械斗。
扶苏对此的处理手段,直接体现了他“刚柔并济”的治理思路。他颁布《胡汉纠纷调解令》:设立“三老”(汉人长老)、“邑君”(归顺匈奴头人)共治的基层调解机构,小纠纷由他们依据《新地律》草案和当地习惯法协商解决。但一旦发生持械斗殴、或蓄意破坏生产生活资料的行为,则不论胡汉,一律由驻军按军法从严处置,首犯重罚,乃至枭首示众。
数起血淋淋的人头挂在新建的警示杆上后,双方的行为都收敛了许多。暴力被强行压制下去,但更深层的隔阂,却需要更长久、更细致的工作来消弭。
教化,成为了与移民实边并行的另一项核心要务。
在镇北城的中心区域,紧邻着正在修建的郡守府,一座占地颇广的院落已经初具规模。这里,便是扶苏下令设立的朔方郡官学。这是新三郡建立的第一所官方学校,意义非凡。
开学的第一天,场面却有些诡异。学堂门口,一边是几十个穿着干净(甚至是家里最好)麻布衣服的汉人孩童,被父母牵着,好奇又胆怯地看着高大的学堂;另一边,则是二三十个被秦军“护送”来的匈奴贵族和头人的子弟,他们穿着皮袍,眼神中充满了警惕、抵触,甚至是一丝屈辱。他们的父辈,如今正在城外营地里“荣养”。
官学的第一位先生,是一位从北地郡请来的老儒生,姓王,性格有些迂腐,但学问扎实,尤其精通秦律和文字。
王先生看着下面泾渭分明、气氛紧张的两拨孩童,清了清嗓子,试图用雅言(陕西官话)开讲《仓颉篇》(秦代识字课本):“上古仓颉,作书契,以代结绳……”
下面的汉人孩童尚且听得懵懂,那些匈奴孩子更是如同听天书,眼神茫然,很快就开始交头接耳,甚至模仿着先生的腔调发出怪声。
王先生气得胡子发抖,举起戒尺:“肃静!尔等蛮……孩童,岂不知学礼乎?”
一个胆子大些的匈奴男孩,猛地站起来,用生硬的秦语喊道:“我们草原的孩子,只学骑马射箭!不学你们秦人叽叽喳喳的鸟语!”
场面一时僵住。
这时,扶苏在蒙灵和萧可的陪同下,悄然来到了学堂窗外。他示意众人不要声张,静静地观察着。
只见王先生脸涨得通红,戒尺举起,却似乎想起扶苏严令不得体罚匈奴子弟(至少明面上不能),只得又放下,气得在原地转圈。
扶苏微微皱眉。他知道,简单的强制和枯燥的经义,很难打动这些在马背上长大的孩子。他转身对萧可低语了几句。
次日,官学的课程悄然发生了变化。王先生依旧教识字,但旁边多了一位从军中退下来的老书记官。老书记官不教经义,而是在沙盘上画出简单的图形,教他们数数,计算牛羊、箭矢,并结合《标准化度量衡手册》,教他们认识尺、斗、斤、两。这些实用的知识,显然更容易引起那些匈奴孩童的兴趣。
同时,扶苏还下令,官学每日需安排半个时辰的“武课”,由一名退役的卫朔军老兵,教授所有孩童(包括汉人孩童)最基础的强身健体法门,甚至包括一些简单的队列和纪律训练。这既是为了增强体魄,也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纪律灌输和文化融合。
渐渐地,学堂里的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虽然胡汉孩童之间仍有隔阂,但至少,他们开始坐在同一个屋檐下,学习同样的文字,使用同样的度量标准,遵守同样的学堂规矩。
移民的炊烟,开始在草原上新的村落里袅袅升起;学堂的读书声,也开始在新建的城池中回荡。这些声音,与筑城的号子、市集的喧嚣、以及军队操练的金戈之声混杂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一曲略显杂乱,却充满生机的、属于新领土的交响。
扶苏站在镇北城的城墙上,看着城内城外逐渐增多的人烟,看着远山脚下汉人农民开垦的田垄与匈奴牧民放牧的羊群交错分布的景象,心中感慨。他知道,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融合的道路必然漫长且充满波折。但种子已经播下,他相信,只要给予足够的时间和正确的引导,这片曾经流淌着鲜血的土地,终将开出属于大秦的、和平与繁荣之花。而他体内那丝悄然运转的元气,仿佛也在这片日渐稳固的基业滋养下,变得更加灵动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