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西山岛的夜,是被咸鱼干和火药味腌透的。
李破蹲在临时搭起的了望台上,盯着黑黢黢的湖面。三天了,赵风雷那三十艘毒船像沉进湖底的石头,一点动静都没有。岸上却热闹得很——方不同从金陵调来的两万水陆兵马,已经在西岸扎下连营,篝火连绵十里,照得半边天泛红。
“他在等什么?”萧明华裹着披风爬上了望台,手里捧着碗刚熬好的鱼汤,“按脚程,赵风雷昨天就该到金陵了。方不同若真想动手,今天白天就该发兵攻岛。”
“他在等京城那边的消息。”李破接过鱼汤,吹了吹热气,“萧永宁不点头,他不敢下死手。毕竟毒杀平南大将军的罪名,一个两江总督扛不住。”
鱼汤很鲜,可李破只喝了半碗就放下——岛上的存粮不多了,五千人每天人吃马嚼,再耗下去,不用打,饿也饿垮了。
“那咱们就这么干等着?”丫丫蹲在旁边啃烤鱼,小脸上满是愁容,“谢爷爷算过,咱们的粮只够撑五天。五天后,弟兄们就得吃树皮了。”
“不用五天。”李破望向金陵方向,“最迟明晚,方不同一定会动手。”
“为什么?”
“因为萧永宁等不及了。”李破冷笑,“江南暴乱的消息已经传回京城,陛下就算‘病重’,也不可能坐视不理。萧永宁必须在朝廷大军南下之前,把我这颗钉子拔掉。否则”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寒光:“等陛下派的钦差到了江南,他那些勾当就瞒不住了。”
话音刚落,湖面上突然亮起火光!
不是一处,是几十处!火光连成一线,正快速向西山岛逼近!
“来了!”乌桓独臂提刀冲上了望台,“三十艘船!看旗号是靖海水师的主力战船!”
李破眯眼细看。
确实。
领头那艘三层楼船,船头挂着的正是“靖海将军赵”的帅旗。可奇怪的是,这些船吃水很浅,不像满载士兵的样子。
“传令,”李破沉声道,“所有人按计划埋伏。记住——没我的号令,不许放箭,不许露头。”
“是!”
命令传下,岛上瞬间安静下来。
五千人像蒸发了一样,消失在礁石后、树林里、茅草棚中。只有几十个“渔民”还留在码头,装模作样地修补渔网。
半柱香后,船队靠岸。
赵风雷第一个跳下船,身后跟着十几个亲兵。他脸色有些白,走路时腿微微发颤,可还是强撑着走到码头空地上,对着黑黢黢的岛内喊道:
“李将军!末将赵风雷,奉方总督之命,特来特来接收战利品!”
声音在夜风里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没有回应。
只有湖水拍岸的哗啦声。
赵风雷咽了口唾沫,回头看了一眼楼船——三层船舱的窗户后,隐约有人影晃动。他知道,方不同就在那里看着。
“李将军?”他又喊了一声,“您您可在岛上?方总督说了,只要您交出往生教的毒物,过往之事,概不追究!朝廷那边,方总督也会替您美言”
“美言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赵风雷吓得一哆嗦,猛地转身。
李破不知何时出现在码头边的一块礁石上,青灰布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手里拎着个酒葫芦,正仰头灌酒。
“美言我李破贪功冒进,中了埋伏,不幸殉国?”李破抹了抹嘴角,笑了,“还是美言我私藏毒物,意图不轨?”
赵风雷脸色煞白:“将、将军误会”
“我没误会。”李破跳下礁石,一步步走过来,“方不同让你来,是探路的。若我真中了毒,你现在就该看见满岛尸体。若我没中毒,你就得想办法把我骗上船——比如,说方不同要亲自跟我谈招安的事?”
赵风雷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因为李破全说对了。
船舱里,方不同透过窗户缝看着这一幕,咬牙低骂:“废物!”
他身边站着一个穿黑袍、戴青铜面具的人,正是往生教的使者。此刻,使者幽幽道:“方总督,看来你的计策被识破了。”
“那又如何?”方不同眼中闪过狠色,“岛上最多五千人,我带来两万!硬攻也能攻下来!”
“硬攻?”使者笑了,“你忘了李破手里有什么?二十五船毒物,真逼急了,他往湖里一倒你这辈子就别想离开金陵了,等着被江南百姓生吞活剥吧。
方不同冷汗下来了。
正僵持间,码头上的李破忽然举起酒葫芦,对着楼船方向晃了晃:
“方总督,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下来喝杯酒,咱们聊聊?”
楼船里一片死寂。
许久,舱门开了。
方不同在几十个亲兵护卫下,缓缓走下船。他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子,圆脸,细眼,穿着二品文官的孔雀补服,腰间玉带勒出三层褶子,看着像个富家翁,可眼神阴鸷得像毒蛇。
“李将军,”方不同在十步外站定,皮笑肉不笑,“别来无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托总督大人的福,还活着。”李破又灌了口酒,“就是有点饿——岛上粮不多了,总督大人既然来了,带粮了吗?”
方不同脸色一僵。
他身后一个师爷模样的瘦子尖声道:“李破!方大人亲至,你还不跪迎?可知这是何等大罪!”
“罪?”李破笑了,“那请问,方总督未经兵部调令,擅自率两万大军离开防区,进入太湖水域,这又是什么罪?按《大胤律》,擅调兵马者斩立决。”
师爷语塞。
方不同眯起眼睛:“李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往生教的毒物,你交出来,本官保你平安离开江南。你继续当你的平南大将军,我继续做我的两江总督。如何?”
“听起来不错。”李破点点头,“可我怎么知道,总督大人拿到毒物后,不会转头就参我一本,说我私藏禁药、图谋不轨?”
“本官以官印起誓!”
“官印?”李破嗤笑,“严汝成的官印更大,现在在哪儿?在刑部证物房落灰呢。”
方不同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李破,你真要鱼死网破?”
“鱼会死,网不一定破。”李破拍了拍手。
码头上突然亮起几十支火把!
火光中,慕容风带着一千草原骑兵从树林里冲出来,马背上驮着大大小小的麻袋。麻袋口敞着,露出里面黑乎乎的粉末。
“方总督,认识这个吗?”李破抓起一把粉末,“砒霜,你送来的。一共二十五船,我都给你装好了。你说,我是该把它们倒进太湖呢,还是撒在你这两万大军头上?”
方不同脸色大变:“你——!”
“别急,还有。”李破又拍了拍手。
这次是乌桓。
独臂老兵从礁石后走出来,手里拎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正是方不同的师爷!可这师爷不是刚才那个,是另一个,穿着便服,脸上有伤,显然是被抓了有一阵了。
“这位师爷嘴巴不太严。”乌桓咧嘴笑,“他说,方总督不光跟睿亲王有勾结,还收了往生教五十万两银子,答应在江南给往生教行方便。对了,三年前江南水患,朝廷拨的三百万两赈灾银,有两百万两进了方总督的私库”
“胡说八道!”方不同嘶声吼道,“这是诬陷!”
“是不是诬陷,让这位师爷去刑部说。”李破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簿,“顺便带上这个——方总督,认得你府上的私账吗?上面记着你这些年贪墨的每一笔银子,连给第九房小妾买珠花的二十两都记着呢。”
方不同腿一软,差点瘫倒。
他知道,完了。
彻底完了。
这些证据一旦送到京城,别说官位,脑袋都保不住!
“李、李将军”方不同声音发颤,“有话好说你要什么?银子?官职?本官不,下官都能给你!”
“我要江南太平。”李破盯着他,“我要你打开金陵粮仓,放粮赈灾。我要你撤走围岛的兵马,让百姓能安心打鱼种田。我还要你”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写一份供词,把萧永宁和往生教勾结的事,原原本本写出来。”
方不同面如死灰。
写供词,就是彻底倒向李破,和萧永宁决裂。
不写,现在就得死。
“我我写。”他最终咬牙,“但李将军要保证,事成之后,保我全家性命。”
“我保证。”李破点头,“但前提是——你得把事办漂亮了。”
当夜,方不同的两万大军撤出太湖。
粮仓开了,白花花的米粮运往各府县。
供词写了,厚厚一叠,按着鲜红的手印。
而楼船里那个往生教使者,在混战中“不小心”落水,再没浮上来。
天亮时,李破站在码头,看着满载粮食的船队驶向岸边,忽然对身边的萧明华道:
“殿下,您说这世道是不是很有意思?”
萧明华看着他:“什么意思?”
“有些人,为了点银子,能把良心喂狗。”李破笑了,“可有些人,给点希望,就能重新做个人。”
他指向那些领到粮食、跪地痛哭的百姓:
“你看,他们要的不多。一碗饭,一件衣,一个太平年景。”
“可就这么点要求,有些人偏不给。”
萧明华沉默许久,轻声问:“那你呢?你要什么?”
李破没回答。
他望向北方,望向那座巍峨的皇城。
怀里的玉坠,又微微发烫。
像在提醒他——
有些路,不走到底,永远不知道尽头是什么。
而此刻,金陵城某处宅院里。
玉玲珑看着刚送来的密报,面纱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方不同果然是个废物。”
她转身,对身后阴影里的司马瞻道:
“先生,咱们该动身了。”
“现在?”司马瞻皱眉,“李破还在江南”
“正因为他在江南,咱们才要走。”玉玲珑从桌上拿起那个紫檀木匣,里面躺着三颗殷红如血的药丸,“‘红丸’已成,该去京城献礼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
“而且,有人比咱们更急。”
“那位睿亲王殿下恐怕已经等不及要掀桌子了。”
窗外,秋风萧瑟。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萧永宁正盯着手里那份江南刚送来的密报,眼中满是血丝。
“方不同倒戈了?”
他嘶声低吼,一把将密报撕得粉碎。
“好,好啊”
“既然你们都要逼我”
他转身,从书案暗格里抽出一块黑铁令牌。
令牌正面,赫然刻着三个字:
“往生令”。
“传令,”萧永宁的声音冷得像冰,“启动‘惊蛰计划’。”
“本王倒要看看——”
“这盘棋,到底谁能掀桌!”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