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撞击铁轨的连接处,发出规律而有力的“哐当、哐当”的声响,像一柄巨锤,反复敲打着1978年初秋的华北平原。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连绵的农田、散落的村庄、挺拔的白杨树,在晨曦的薄雾中勾勒出一幅流动的、略显苍茫的画卷。
林知微靠窗坐着,额头轻轻抵在微凉的车窗玻璃上,目光沉静地追随着这片她生活、挣扎并最终跃升其上的土地。三年,仅仅三年。从1975年那个寒冬在破旧土炕上醒来,面对逼婚绝境的惶惑孤女,到如今手握首都医科大学录取通知书、奔赴京北市的时代骄子,这其间的波澜壮阔,足以让她这个拥有两世灵魂的人都感到阵阵心悸。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帆布书包的夹层,里面硬质的信封棱角分明,那是她和弟弟林知远通往未来的凭证。她的,是首都医科大学;弟弟的,是北方工业大学。两个响当当的名字,承载着无数人的梦想与羡慕。书包里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东西——那本伴随她穿越时空,在她最绝望时刻给予她生机与力量的【文明传承图鉴】。它此刻正安静地躺着,如同一位沉睡的智者,但其内蕴藏的超越时代的智慧,却是她此行最大的底气。
“姐,你看!那边好像是个火车站,好多人啊!”身旁传来弟弟林知远带着几分兴奋的声音。
林知微收回投向远方的视线,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弟弟那张褪去了农村劳作的黝黑、变得清秀而充满朝气的脸庞。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渴望。再不是那个在破旧老屋里,因伤寒而高烧不退、奄奄一息的瘦弱男孩了。知识,以及挣脱命运桎梏的决心,彻底改变了他,也改变了她。
“嗯,是个小站。”林知微唇角弯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咱们这趟车快,不停。”
他们的座位是三人座,林知微靠窗,林知远在中间,靠过道的位置坐着一位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老先生,从上车起就在翻阅一本厚厚的书,偶尔会抬头听听姐弟俩的对话,目光中带着善意的打量。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气味,混合着汗水、香烟、皮革以及各种食物的味道。人声嘈杂,扛着大包小裹的旅客、探亲的军人、出差的干部、像他们一样去报到的学生……形形色色的人挤满了这节硬座车厢,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真实的时代浮世绘。有大声聊天的,有捧着书本默读的,有哄着哭闹孩子的,充满了烟火气息。
“首都医科大学……”林知远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里依旧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梦幻感,“姐,我们真的考上了!以后你就是林医生,不,是林大夫了!”
“是大学生,林知微同学。”林知微笑着纠正他,语气带着一丝戏谑,也更正式。她喜欢“同学”这个称呼,它代表着平等、求知和崭新的开始。“你也是,林知远同学,未来的工程师。”
“嘿嘿。”林知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随即又充满干劲地说:“到了学校,我一定好好学!听说北方工业大学的实验室里有好多先进的机器,还有计算机呢!”
“计算机?”旁边那位一直安静看书的老先生忽然合上书,饶有兴趣地插话道,“这位小同学对计算机感兴趣?”
林知远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腼腆又认真地回答:“是的,先生。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介绍,说那是未来发展的方向,能解决很多复杂的计算问题,甚至能控制机器。我觉得非常了不起。”
老先生赞许地点点头:“有眼光。我们国家在这方面,正需要大量像你这样有热情的年轻人去开拓啊。”他将目光转向林知微,“这位女同学,是去首都医科大学?”
“是的,老先生。”林知微微微坐直身体,礼貌地回答。
“好,好啊!医学更是国之重器,救死扶伤,功德无量。”老先生笑容和蔼,“看你们姐弟二人,都是栋梁之材。从家里过来,路上挺远的吧?”
“我们从东山县来的。”林知微答道。东山县,那个她曾经奋力挣脱的北方小县城,如今已成为她人生履历上的一个起点。
“东山县?”老先生若有所思,“是个好地方。能培养出你们两位大学生,更是不简单。恢复高考,是国家给你们,也是给你们这代人的机遇,一定要珍惜。”
“我们明白。”林知微和林知远异口同声,语气郑重。
简单的交谈,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老先生姓周,是一位退休的中学教师,此行是去京北市探望儿子。得知姐弟二人是第一次出远门,周老师便热心地向他们介绍起京北市的风土人情、大学分布,以及一些初到大城市的注意事项。
“首都医科大学在学院路那边,学术氛围很浓。不过,那里的学生嘛,很多都是来自大城市重点中学的尖子生,或者有些家里就是医学世家,底子厚,眼界也广。”周老师话语委婉,但意思很明显,是在提醒林知微,即将面对的学习环境和竞争,可能与她在县城时完全不同。
林知微安静地听着,心中了然。这种潜在的差距,她早有预料。城乡差异、教育资源的不平衡,在这个年代是客观存在的。但她心中并无畏惧,反而升起一股跃跃欲试的斗志。她有前世的科研底蕴,有今生在困境中磨砺出的坚韧,更有【文明传承图鉴】这座智慧宝库。她需要的,是一个公平竞争、展示才华的平台。
“谢谢周老师提醒。”林知微语气平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我会努力跟上,不会掉队的。”
周老师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中暗暗称奇。这姑娘身上有一种罕见的沉静与自信,不张扬,却不容小觑。
交谈间,列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车厢内骤然昏暗,只有几盏昏黄的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轮轨的轰鸣声在密闭的空间里被放大,震耳欲聋。当列车再次驶出隧道,重见光明时,许多乘客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或舒了口气。
也就在这时,前方车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女人惊慌的哭喊声:“孩子!我的孩子!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嘈杂的人声瞬间为之一静,随即是更响的议论和询问声。
“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个孩子晕倒了!”
“有没有医生?车上有医生吗?”
列车员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也由远及近:“各位旅客,请问有医生吗?前面车厢有旅客需要帮助!”
林知微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她立刻站起身。身旁的林知远也紧张地看向她,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他见识过太多次姐姐用医术创造奇迹。
“姐……”
周老师也看向她,目光中带着询问与期待。
“我去看看。”林知微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和坚定。她侧身从弟弟和周老师身前挤过,朝着骚动的源头快步走去。
穿过拥挤的过道,在隔壁车厢的连接处,她看到了情况。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躺在他母亲怀里,双目紧闭,面色青紫,身体伴有轻微的抽搐。年轻的母亲跪坐在地上,抱着孩子,哭得几乎崩溃,语无伦次地喊着孩子的名字“小宝”。周围围了一圈旅客,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却无人敢上前动手。
“让一让,请让一让!”林知微拨开人群,蹲到孩子母亲身边,“我是医学生,让我看看。”
她冷静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让慌乱无措的母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同,同志,求你救救小宝,他突然就……就这样了……”
林知微没有再多说,迅速低下头,靠近孩子。她先是俯身贴近孩子的口鼻,感受呼吸——呼吸微弱且伴有轻微的鼾声。她立刻用手指撬开孩子的口腔,借助过道上方并不明亮的灯光查看咽喉部。
没有看到明显的异物。
但孩子面色紫绀、抽搐、意识丧失,这显然是缺氧的严重表现。
“他刚才在吃什么?或者玩什么小东西吗?”林知微一边快速询问,一边已经伸手触摸孩子的颈动脉,脉搏快而弱。
“没…没吃什么特别的,就…就吃了颗水果糖……”母亲慌乱地回忆着。
水果糖?异物卡喉?但口腔未见。难道是……更深的位置?或者,不是异物?
一个医学名词瞬间在她脑海中闪过——喉痉挛?或者是喉头水肿引发的急性窒息?无论是哪种,都必须立刻解除气道梗阻!
时间就是生命!等待列车寻找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专业医生,或者等到下一个车站,孩子很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帮我把他放平!快!”林知微语气急促而不容置疑,同时动手协助那位母亲将孩子平放在相对宽敞一些的连接处地面上。
周围的人群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得过分的小姑娘身上。有人眼中是怀疑,有人是期待,更多的是紧张。
林知微跪在孩子头侧,大脑飞速运转。常规的海姆立克急救法?对于疑似喉痉挛或水肿,未必有效,甚至可能加重损伤。需要的是立即建立气道!
她瞬间想到了气管切开术!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被她压下。环境、设备、她的年龄和身份……在列车上对一个孩子进行气管切开,风险极高,且后续根本无法处理。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意识深处那本【文明传承图鉴】似乎微微发热,一段关于“急性喉梗阻急救”的详细信息流淌过她的脑海,其中重点描述了一种相对简单、对设备要求极低的应急手法——环甲膜穿刺术!
环甲膜,位于喉结下方,是连接甲状软骨和环状软骨的薄膜,位置表浅,后方就是气道。用锐器刺穿它,就能瞬间建立一个微小的生命通道!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孩子面色已经由紫绀转向死灰!
“谁有钢笔?越细越尖的越好!还有小刀!酒精!”林知微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
周围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周老师和林知远也挤了过来,林知远反应极快,立刻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支崭新的、笔尖很细的英雄牌钢笔,这是他考上大学,县里奖励的。旁边一位解放军战士则迅速递过来一把多功能小刀和一个小巧的军用酒精棉盒。
“姐!”林知远将钢笔递过去,眼神里是全力的支持。
林知微接过东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的手很稳,先用酒精棉快速擦拭了钢笔的金属笔尖和小刀的刀尖,进行最简单的消毒。
然后,她伸出左手,在孩子颈部快速而准确地定位——摸到喉结(甲状软骨),向下滑动,触碰到一个明显的凹陷,就是这里,环甲膜!
她用左手食指和中指固定住这片区域的皮肤,右手拿起小刀,毫不犹豫地在定位点下方的皮肤上,划了一个极小的、浅浅的十字切口,仅仅破开表皮和真皮,渗出血珠。
周围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呼,孩子的母亲更是捂住了嘴,不敢再看。
林知微置若罔闻,此刻她的世界里只有解剖结构和救人的步骤。她放下小刀,拿起那支消过毒的钢笔,拧开笔杆,让笔尖部分裸露更多。
笔尖足够细,也足够硬,是眼下能找到的最合适的“穿刺针”!
她将笔尖对准那个小小的十字切口,笔身与颈部皮肤垂直,心中默念:“对不起了,孩子,忍着点!”
下一秒,她手腕用力,果断而稳定地将笔尖刺入!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刺破皮革的声音响起。笔尖穿透环甲膜,进入了气道!
几乎是同时,一股气流混合着细微的血沫从笔尖与组织间的缝隙中喷射出来!伴随着一声微弱但清晰的吸气声!
成功了!气道通了!
林知微立刻稍微调整笔尖的角度,确保其通畅,并用手指稳稳地固定住笔杆,防止它移位或滑脱。
奇迹发生了。孩子青紫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转红润,胸廓出现了明显的起伏,虽然还很微弱,但自主呼吸恢复了!抽搐也停止了!
“嗬……嗬……”孩子发出了微弱的气流声。
“活了!孩子活过来了!”人群中爆发出惊喜的欢呼。
那位母亲扑过来,看着孩子恢复呼吸,激动得浑身发抖,对着林知微就要磕头:“恩人!谢谢!谢谢你救了我的小宝!”
“快起来,他只是暂时通气了,还不稳定,需要马上送医院!”林知微依旧稳稳地固定着那支救命的钢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抬头对闻讯赶来的列车长快速说道:“列车长,孩子需要紧急医疗救助!必须在下一站停车,立刻送医院!这个穿刺只能维持很短时间,而且有感染风险!”
列车长也被这惊险的一幕震撼了,看着林知微年轻却异常镇定的脸庞,他立刻点头:“好!我们马上联系前方调度,争取最近站点停车!同志,你……你坚持住!”
很快,列车广播响起,紧急寻找站台医生,并通知前方清河店站做好接应准备。
车厢里的气氛从之前的紧张慌乱,变成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林知微的敬佩。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看着她跪在地上,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用一支普通的钢笔,维系着一个幼小的生命。
周老师看着林知微的背影,眼神充满了震撼与欣赏。他原以为这只是一个学习刻苦、有点早慧的农村姑娘,却没想到,她竟有如此胆魄和惊人的医术!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如此果断地采用他闻所未闻的急救方法,并且成功了!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大一新生能做到的。
林知远看着姐姐,眼中充满了骄傲。这就是他的姐姐,无论在哪里,都能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列车开始减速,缓缓驶向一个小小的站台。站台上,已经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抬着担架在等候。
车停稳后,林知微协助赶来的站台医生,小心翼翼地固定住钢笔,将孩子平稳地移上担架。她快速而清晰地向接诊医生交代了病情和急救经过:“疑似急性喉梗阻,可能是喉痉挛或过敏水肿,已行环甲膜穿刺通气,穿刺物是钢笔尖,需尽快正规气管切开及后续治疗……”
医生看着那支造型奇特的“穿刺针”,又看看眼前这个一脸沉静、叙述专业的年轻女孩,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孩子被迅速抬下列车,母亲千恩万谢地跟着去了。
林知微看着担架远去,这才缓缓直起身。高度紧张的精神骤然松弛,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脱力,膝盖也因为长时间跪地而有些发麻。她下意识地扶住了车厢壁。
“姐,你没事吧?”林知远赶紧上前扶住她。
周老师也走过来,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林同学,擦擦手吧。你……今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林知微接过手帕,擦拭着手上沾染的血迹,微微摇头:“情况紧急,不得已而为之。”
列车缓缓启动,继续驶向京北市。车厢里的议论声却久久没有平息。所有人都在谈论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谈论那个用钢笔救了孩子一命的年轻女医学生。
回到座位,周围的旅客看她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充满了敬意和好奇。
周老师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林同学,你刚才用的那个方法……非常罕见,也极其冒险。你是在哪里学到的?”
林知微的心微微一紧。她知道,这个问题必然会来。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周老师探究的视线,脑中思绪急转。该如何解释这超越了当前普遍急救知识的技术?是推给某本“偶然看到的”、“国外的”、“古老的”医学书籍,还是归于自己情急之下的“急智”与“大胆”?
车窗外的阳光正好,映在她沉静如水的眸子里。
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周老师耳中:
“周老师,您相信吗?有些知识,仿佛天生就印在脑海里,只等一个需要的时刻,被唤醒。”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给出了一个充满暗示却又无从考证的回答。这个回答,既为【文明传承图鉴】的存在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外衣,也为她未来可能展现的更多“非常规”才华,埋下了一个合理的伏笔。
周老师闻言,微微一怔,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起来。
这个女孩,绝不简单。她的医术,她的沉稳,还有她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此次京北之行,恐怕不仅仅是去读一个大学那么简单。
列车,依旧向着北方轰鸣前进。而林知微的大学生涯,在尚未踏入校门之前,便已奏响了一段极不平凡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