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清晨,天色未明,大杂院却已提前苏醒。
林知微在破晓前最深的黑暗中醒来,借着从糊窗纸破洞透进来的微光,最后一次检查行李。两个捆扎结实的包裹,一个装着姐弟俩的单薄被褥和几件换洗衣裳,另一个则塞满了书籍笔记——这是他们最珍贵的财产。她把李教授给的信封仔细缝进贴身内袋,那里装着他们的全部盘缠和未来几个月的生活费。
林知远也醒了,默默生火做了最后一顿早饭。稀粥比往日稠了些,咸菜也多切了几丝。两人相对无言地吃完,少年起身收拾碗筷时,手指微微发颤。
“都检查好了?”林知微问,声音在寂静的晨色中格外清晰。
“嗯,车票、通知书、身份证明都在这个包里。”林知远拍了拍胸前挎着的军用挎包,那是李卫国从村里寄来的,“姐,咱们真的要走了?”
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遍,此刻问来,却带着不一样的重量。林知微没有回答,只是拎起较重的书箱,把轻些的行李留给弟弟:“走吧,赶早班车去火车站。”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院中已有邻居在等候——王师傅夫妇,隔壁的李大娘,还有几个平日受过林知微辅导的孩子。
“路上吃的。”王师傅的妻子塞过来一个布包,里面是昨晚新烙的饼,还带着余温。
“到了就写信回来。”李大娘抹着眼角,“北京天冷,记得添衣裳。”
几个孩子怯生生地递上用作业纸折的千纸鹤和歪歪扭扭写着“金榜题名”的字条。
林知微一一谢过,将这些质朴的心意仔细收好。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微薄的馈赠比任何珍宝都贵重。
开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上挤满了人。林知微护着弟弟在拥挤的车厢里站稳,目光掠过窗外熟悉的街景——晨曦中的机关大院,渐渐远去的医学院红楼,还有那条他们走过无数次的、通往大杂院的小路。
一切都将在今天成为过往。
省城火车站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拥挤。站前广场上人头攒动,到处都是背着行李、揣着梦想的年轻人。有人踌躇满志,有人忐忑不安,更多的人脸上写着与亲人分别的不舍。扩音器里反复播放着注意事项,却总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让一让!让一让!”林知微紧紧拉着弟弟的手,在人群中艰难穿行。她必须时刻警惕,既要防着扒手,又要确保两人不被冲散。
好不容易挤进候车室,这里更是闷热难当。汗味、烟草味、廉价香皂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气味。他们找了个角落放下行李,林知远立即被墙上巨大的列车时刻表吸引——那上面,“北京”两个字格外醒目。
“姐,你看!”少年指着时刻表,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咱们坐的是这趟,13点20分发车,要开36个小时!”
林知微点点头,心里却在计算时间。两天一夜的旅程,意味着他们要在硬座车厢里过夜。她摸了摸内袋里的信封,最终还是决定就这样硬撑过去——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
等待检票的时间格外漫长。林知远坐立不安,时而翻看通知书,时而张望检票口。林知微则安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人群,从他们的衣着、谈吐中推测着各自的来历和去向。这是一幅1978年中国的缩影,知识改变命运的信念,正推动着无数人奔向未知的远方。
“旅客们请注意,开往北京的168次列车开始检票了”
广播响起的那一刻,整个候车室沸腾了。人群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向检票口。林知微一把抓起书箱,另一手牢牢拉住弟弟:“跟紧我!”
挤上火车的过程不啻于一场战斗。狭窄的车门被人流堵得水泄不通,哭喊声、叫骂声、行李碰撞声不绝于耳。等他们终于找到自己的硬座车厢时,两人都已汗流浃背。
车厢里早已人满为患。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过道上也站满了人。他们的座位靠窗,算是幸运的。林知微让弟弟坐在里面,自己把书箱塞到座位底下,这才松了口气。
“喂,让让!”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一个穿着劳动布工作服、满身烟味的中年男人正试图把一个大麻袋塞进行李架,麻袋擦着林知微的头皮过去。
林知微默默侧身让开,目光扫过同车厢的旅客——除了那个工人,对面坐着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老者,过道里站着几个知青打扮的年轻人,还有个抱孩子的妇女正艰难地挤向车厢连接处。
“姐,你看!”林知远突然压低声音,指着斜前方。
孙静和她的父母正站在不远处。他们显然买的是卧铺票,正准备往卧铺车厢去。孙静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红色外套,在灰扑扑的车厢里格外扎眼。她也看见了林知微姐弟,目光在他们朴素的衣着和脚下的书箱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随即扭头跟着父母走了。
林知远气鼓鼓地别过脸,林知微却不在意。她拿出水壶,递给弟弟:“喝点水。路还长,保存体力。”
火车在一声悠长的汽笛声中缓缓启动。站台上送行的人群跟着火车奔跑,挥舞的手臂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视野里。车厢里响起低低的啜泣声,很快就被车轮规律的轰鸣声淹没。
林知微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省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农田、村庄、远山依次掠过。她忽然想起离开林家村时的那个清晨,也是这样义无反顾地踏上未知的旅程。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孤单,身边有了可以相依为命的弟弟,口袋里装着通往更高殿堂的通行证。
夜幕降临时,车厢里亮起昏黄的灯光。硬座座位的靠背笔直,坐着睡觉成了奢望。林知远靠在姐姐肩上打盹,林知微却毫无睡意。她听着车厢里此起彼伏的鼾声,闻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的泡面味和脚臭味,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时代最真实的脉搏。
深夜,火车在一个小站临时停车。林知微轻轻摇醒弟弟,让他活动下僵硬的四肢。站台上,有小贩在叫卖茶叶蛋和烧饼,香味顺着车窗飘进来。林知远咽了咽口水,林知微却只是摇摇头——他们的钱要撑到在北京安顿下来。
“再忍忍,”她轻声说,“到了学校就好了。”
第二天的旅程在晨曦中继续。当广播里终于响起“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京站”时,整个车厢都沸腾了。
林知微摇醒靠在她肩上熟睡的弟弟:“到了。”
林知远猛地惊醒,揉着眼睛望向窗外。初升的朝阳正照在一片陌生的建筑群上,灰色的楼房,宽阔的街道,还有远处若隐若现的古建筑屋顶——这就是北京。
火车缓缓驶入站台。当双脚终于踏上北京站的水磨石地面时,林知微有一瞬间的恍惚。站台上人声鼎沸,各地方言混杂在一起,举着各校迎新牌子的学生们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首都医科大学的新生请到这边集合!”
“北方工业大学的同学请往东出口走!”
林知微紧紧拉着弟弟,循着指示牌往东出口走去。阳光透过车站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在熙攘的人流中投下道道光柱。她看见孙静和她的父母正被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接走,行李被殷勤地提上车。她没有停留,继续往前。
在东出口,一面写着“北方工业大学”的红旗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几个高年级学生正在热情地接待新生。林知微把弟弟送到接待点,看着他在学长学姐的帮助下登记信息。
“姐”林知远回头看她,眼中满是不舍。
“去吧,”林知微替他理了理衣领,“照顾好自己。周末我去看你。”
她目送着弟弟跟着迎新队伍离开,直到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转身走向“首都医科大学”的接待点。
坐在开往学校的新生接待车上,林知微望着车窗外流动的街景。古老的城墙与现代的建筑交错,自行车流如潮水般涌动,一切都与她熟悉的省城如此不同。
当“首都医科大学”的校门映入眼帘时,她的心忽然平静下来。古朴的校门,爬满藤蔓的红砖楼,林荫道上抱着书本匆匆走过的学子——这里将是她未来五年奋斗的地方。
在迎新处办理完手续,她领到了宿舍钥匙。推开307寝室的门,三个陌生的女孩正在整理床铺。靠窗的下铺还空着,她把行李放在上面,开始铺床。
一切安顿妥当,她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正洒在校园里,远处图书馆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庄严。同寝的女生们已经开始互相介绍,欢声笑语充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
林知微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窗台。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城市,新的学校,新的面孔。她不再是那个在省城挣扎求存的孤女,而是首都医科大学的一名新生。
然而,就在这片崭新的天地里,她忽然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注视。转头望去,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暮色渐浓。
她轻轻关上门,将初秋的凉意挡在门外。桌上的煤油灯已经换成了明亮的电灯,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比如对知识的渴望,比如肩头的责任,比如那些必须独自面对的未来。
夜色笼罩了北京城,也笼罩了这个崭新的起点。林知微站在窗前,望着远方星星点点的灯火,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