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取通知书带来的狂喜,如同夏日午后的雷阵雨,来得猛烈,去得也迅速,留下的是一片被浸润过后、更加清晰真实的天地。激动与泪水过后,林知微和林知远面对的,是即将到来的离别,以及千头万绪的行前准备。
那两封承载着命运的牛皮纸信封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屋内唯一的木箱里,与李卫国寄来的家信、那本意外获得的旧册子放在一起。林知微的是“首都医科大学”,而林知远的通知书上,赫然印着“北方工业大学机械工程系”的字样——这是一所位于北京、以工科见长的重点院校,他的数学和物理高分在这里找到了最合适的归宿。
“姐,我们去北京,要坐很久的火车吧?”林知远一边整理着那些陪伴他们度过无数个夜晚的复习资料和笔记,一边忍不住问道,语气里既有向往,也有一丝对遥远旅程的怯意。省城对他而言已是广阔天地,首都北京,更是只在报纸和广播里出现过的、遥远如星辰的地方。
“嗯,要坐两天一夜。”林知微将一件磨破了领子的旧衣服叠好,声音平静,“到时候人很多,我们要看好自己的东西。”她的平静感染了林知远,少年点了点头,继续埋头整理,将有用的书籍捆扎好,没用的废纸归拢到一旁。
狭小的出租屋里,渐渐堆起了几个简单的行李捆。东西少得可怜,除了必要的衣物、被褥,就是那些视若珍宝的书籍和笔记。即便如此,林知微还是进行了严格的筛选,只带走最必需和最有价值的。她知道,前方的路需要轻装上阵。
离开前,有一些人和地方必须去告别,这份告别清单比林知微预想的要长,也更具分量。
她首先去的是机关大院。她选择了一个工作日的下午,估摸着李教授应该在办公室。
敲开门,李教授正伏案疾书,桌上堆满了教改项目的文稿。看到她进来,他摘下老花镜,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小林来了?快坐。正想找你呢。”
“李教授,我是来……”林知微斟酌着词句,准备道别。
“我知道,你们姐弟俩都考上了,好事,大好事!”李教授摆摆手,打断了她,眼中满是欣慰,“首都医科大学,北方工业大学,都是好学校!你们姐弟,真是给咱们争光了!”他特意强调了“咱们”,显然已将林知微视为自己人。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比之前装补助的那个要厚实一些,推到林知微面前:“这是项目组给你发的奖金,也算是给你和弟弟上大学的贺礼。不多,路上用,到了北京添置点必需品。”
林知微心中暖流涌动,没有推辞,双手接过,郑重地道谢:“谢谢李教授!这几个月,多亏了您的关照和信任。”
“是你自己争气。”李教授感慨道,目光扫过桌上那些凝结了林知微心血的稿纸,“你那套梳理知识的方法,还有提的那些建议,对我们启发很大。项目后续还会推进,等你到了大学,安顿下来,如果还有兴趣,我们或许还可以通过信件交流。大学里眼界更开阔,接触的信息更多,说不定能有更多好想法。” 这无疑是为林知微打开了一扇继续参与的大门,甚至暗示了未来可能的合作。
林知微用力点头:“我一定记得。谢谢李教授!”
“还有,”李教授沉吟了一下,语气变得稍显严肃,“到了北京,人生地不熟,凡事多留个心眼。大学里藏龙卧虎,机遇多,挑战也多。保持你这份踏实和敏锐,但也要懂得藏锋,处理好人际关系。”他似乎在委婉地提醒她,大学环境可能比省城更为复杂。林知微心中一凛,认真答道:“我记住了,李教授。”
从机关大院出来,林知微又去了一趟医学院,办理进修班的结业手续,并归还借阅的图书和实验服。在负责管理进修班的王干事办公室,她意外地遇到了陈老先生。
“要走了?”陈老先生看着她,依旧是那副严肃的表情。
“是的,陈老师。谢谢您这段时间的教导。”林知微恭敬地说。
陈老先生“嗯”了一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页面泛黄的小册子,递给她:“这是我早年跟随老师学习时,整理的一些临床札记和疑难病例思考,有些观点可能旧了,但基本的临床思维逻辑还在。你带着,有空翻翻,或许有点用。”
这份礼物出乎林知微的意料,也格外沉重。这不仅是知识的传递,更是一位严师对学生的认可与期许。她双手接过,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和其中蕴含的重量:“谢谢陈老师,我一定会认真研读。”
王干事也笑着说了几句祝贺的话,并告诉她,她的优秀结业评价已经归档。
走出医学院的大门,林知微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她奋斗了数月的地方。红砖的楼房,熟悉的林荫道……这里留下了她的汗水、泪水和成功的喜悦。她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步伐坚定。
大杂院里的邻居们知道姐弟俩即将远行,这几日的态度愈发热情。王师傅的妻子送来了十几个她亲手烙的干饼,叮嘱他们路上吃;隔壁院的大妈送来了一小罐自己腌的咸菜;还有几家凑钱买了新的笔记本和钢笔,硬塞到林知远手里。
“林姑娘,林小子,到了大学好好念书,给咱们大院争光!”
“以后出息了,别忘了回来看看!”
“路上千万小心,钱和票证要贴身放好……”
质朴的言语,真挚的情感,让林知微和林知远眼眶多次湿润。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微薄的礼物和真诚的祝福,比任何东西都珍贵。林知微将这份情谊默默记在心里。
然而,并非所有的告别都充满温情。
就在临行前两天的傍晚,林知微正在屋里最后清点行李,院门外传来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林知微是在这儿住吗?”
林知微心中一动,听出了那是孙静的声音。她示意有些紧张的林知远待在屋里,自己走了出去。
孙静站在大杂院门口,依旧穿着光鲜,但与往日相比,眉宇间少了那份张扬,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她显然没料到林知微住在如此破败的环境里,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
“孙静同学?有事吗?”林知微平静地问道。
孙静抿了抿嘴唇,说道:“听说你要去首都医科大了?你弟弟也去了北方工大?恭喜啊。”这话说得干巴巴的。
“谢谢。”林知微淡淡回应。
孙静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我来是想告诉你,别以为去了首都就怎么样了。大学里能人多得是,比你厉害的大有人在。”她还是改不了话里带刺的习惯。
林知微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可悲。
“谢谢你的提醒。”林知微的语气依旧平淡,“我去大学,是为了学习知识,探索更广阔的领域,不是为了和谁比较。如果没什么事,我就不送了,还要收拾行李。”
她的话像是一堵柔软的墙,让孙静所有的锋芒都无处着力。孙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着林知微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狠狠地跺了跺脚,转身快步离开了。
这大概是她们之间,最后的交集了。
出发的前夜,出租屋里异常安静。行李已经收拾妥当,两个不大的包裹,便是姐弟俩的全部家当。火车票是明天下午的。
煤油灯下,林知远还在反复检查着车票和录取通知书。少年的脸上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一丝离家的不安。北京,对他而言,是机械工程知识的殿堂,意义非凡。
“姐,我们以后……还会回到这里吗?”他轻声问。
林知微正在往一个旧水壶里灌凉白开,闻言动作顿了顿。她看向窗外,省城的夜空被零星灯火点缀着。
“这里是我们奋斗过的地方,留下了我们的汗水和足迹,当然会记得。”她没有直接回答会不会回来,只是温和而坚定地说,“但我们的路在前方,在更远的地方。知远,不要回头,要向前看。北京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你去闯荡。”
林知远看着姐姐,她眼中那种一如既往的沉静和力量,让他心中的不安渐渐散去。他重重点头:“嗯!姐,我们一起向前!”
林知微吹熄了煤油灯,屋里陷入黑暗。姐弟俩躺在简陋的床铺上,都毫无睡意。窗外传来隐约的火车汽笛声,悠长而苍凉,仿佛在预告着征程。
林知微的脑海中闪过这大半年的点点滴滴。大学,是知识的殿堂,也是全新的战场。她身上隐藏的秘密,她超越时代的见解,在新的环境中是会成为助力,还是会引来麻烦?弟弟林知远将进入一个强调严谨与保密的工科领域,他又将面临怎样的挑战?
她知道,踏入北京,意味着站上了一个更高、也更显眼的平台。机遇与风险并存。那份录取通知书,是通行证,或许也是一张进入更复杂棋局的入场券。
夜深了,省城在沉睡。而两个年轻的追梦者,即将在黎明时分,收拾行装,奔赴那列通往首都、通往未知与希望的绿皮火车。
前路漫漫,星辰大海的航程即将开始,但谁又能知道,那片看似璀璨的星海之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风景与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