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办完了。
林默对自己说。他在心里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给某个仪式盖上最后的印章。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他拿起抹布,学着苏晓晓的样子,擦拭着一本硬壳的《海底两万里》。封面上那艘“鹦鹉螺号”的轮廓,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是潜伏在深海中的巨兽,安静,却蕴含着颠覆世界的力量。
“从今天起,可能会有点忙了。”
苏晓晓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只是歪着头,眨了眨眼,那双眼睛里还映着书架的倒影,干净得像一汪泉水。“忙点好呀,林默哥你之前总是懒洋洋的,跟爷爷一样,像只晒太阳的猫。”她笑着说,手上的动作没停,将擦好的绘本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林默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擦着书。他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书店里弥漫着旧纸张和阳光混合的味道,那是他记忆里最安心的气味。窗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个正常的世界在正常地运转。他知道,这份正常,是以秒来计算的奢侈品。他付出的代价——那部分被“教授”抽离的,名为“天真”的情感,正在他的灵魂深处留下一个空洞。他现在能更清晰地思考,更冷酷地计算,却也感觉自己离苏晓晓所代表的那个温暖世界,又远了一步。
口袋里,那枚硬币依旧滚烫,像一块小小的烙铁,紧贴着他的皮肤,不断提醒他刚刚做出的决定。守护这个世界的“出厂设置”。听起来多可笑,多狂妄。一个连房租都要算计着交的普通人,要去当世界的系统维护员。他自己都想发笑,可笑不出来。那个空洞里,吹着冷风。
“咦?”苏晓晓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那盏老旧的吊灯。
灯光,闪烁了一下。
非常轻微,就像是电压不稳。在这种老城区,再正常不过了。
但林默的心,却猛地一沉。来了。
他没有抬头,他的“视界”早已穿透了物理的阻隔,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那不是电压不稳,是构成“光”的某条基础规则,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粗暴地拨动了一下,像吉他手调音时拧动了琴弦,发出一声走调的嗡鸣。整个世界的底层代码,都在这一下拨动中,泛起了无数细小的涟漪。
“可能是线路老化了吧。”苏晓晓嘟囔了一句,没太在意,从旁边的小推车上拿起一本新的书准备擦拭。她习惯性地想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却在口袋里摸了个空,才想起手机正放在收银台上充电。
就在这时,第二次闪烁发生了。这一次,不是闪烁,而是明暗交替。吊灯的光芒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忽明忽暗,挣扎着,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紧接着,收银台那边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是苏晓晓那个粉色的充电宝,上面的指示灯彻底熄灭了。
“啊!我的充电宝!”苏晓晓惊呼一声,跑了过去,拔下连接线,按了按开关,毫无反应。“坏了?刚买的呀……”
林默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街对面大楼上的巨幅led广告牌,原本正播放着光鲜亮丽的明星代言,此刻却像得了癫痫,屏幕上的图像扭曲、碎裂,变成了一片混乱的雪花点,挣扎了几秒后,彻底黑了下去。
这不是结束,只是一个开始。
如同第一滴落下的雨点,紧接着便是倾盆暴雨。林默的视野里,整条街道,整个城市,都在“熄灭”。街灯、商店的霓虹招牌、公寓楼里透出的万家灯火,一片接着一片地暗淡、死亡。原本喧嚣的街道,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随即被另一种更刺耳的噪音所取代。
是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焦躁和惊慌。一辆辆正在行驶的汽车,像是被同时切断了电源,仪表盘熄灭,引擎呛咳着停转,滑稽地、无力地在马路中央停下。电子门锁失灵,人们被困在车里,疯狂地按着喇叭,但很快,连喇叭声都变得有气无力,最终彻底消失。
死寂。一种现代文明死亡后的死寂。
“林默哥……外面……外面怎么了?”苏晓晓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林默身边,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书店里也暗了下来,只有应急灯还亮着微弱的光,那是用最古老的化学电池驱动的,暂时逃过了一劫。
“没事。”林默轻声说,他将手覆盖在苏晓晓抓着他衣角的手上,那只手冰凉。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维持这份平静耗费了多大的心力。
他的大脑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精神力如潮水般涌出,读取着周遭世界的底层变化。一条条被强行修改的规则,像一行行猩红的报错代码,在他的“视界”中疯狂刷新。
【规则变更:地球磁场稳定系数下调17。当前状态:紊乱。】
【规则变更:基础电磁感应定律增加‘随机衰减’变量。当前状态:对精密电子元件效用失效。】
【规则变更:全球平均大气温度,以每分钟005摄氏度的速率,进行匀速提升。】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终于明白了。他之前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他以为盖亚会像上次那样,继续调整某个物理常数,引发更剧烈的自然灾害。比如让空气阻力增大,让所有飞鸟坠落;或者让重力系数发生偏移,让山川崩塌。
那都是……野蛮的,不加掩饰的暴力。
而这一次,盖亚学聪明了。它展现出了某种近乎于“智慧”的阴险。
它没有直接攻击生命,它攻击的是文明。它没有掀起海啸或者火山,它只是釜底抽薪,瘫痪了人类引以为傲的电力和信息社会。然后,它给这个瘫痪的世界,点了一把火。
全球升温。
这不是简单的气候变暖,这是强制性的、违背一切自然规律的“加热”。整个地球,正在变成一个被文火慢炖的锅。而生活在其中的人类,就是锅里的青蛙。
“好……好热……”苏晓晓松开了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明明是深秋,书店里却像是盛夏的午后,一股干燥、沉闷的热浪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人喘不过气。这不是阳光的温度,这是一种更纯粹的、无处不在的热量,仿佛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在自行发热。
世界,在发烧。
林默闭上了眼睛,他能“看”到,在全球范围内,无数的混乱正在同时上演。医院里,备用电源失灵,呼吸机停止工作;高空中,飞机引擎熄火,变成一座座飞行的铁棺材;金融中心里,所有的数据化为乌有,建立在比特之上的财富帝国瞬间崩塌……
恐慌,混乱,绝望。
然后,他“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盖亚的真正目的。
在“人类观测阵线”的某个秘密基地里,无数顶尖的科学家正围着一台硕果仅存的、依靠机械结构运作的分析仪,面色惨白。屏幕上,一条条异常的能量曲线,像疯长的野草,全部指向了一个坐标。
一个渺小的,位于这座城市老城区的坐标。
“不语”书店。
盖亚在用一种极其冷酷的方式,向全世界宣告:看,那个男人,就是引发这一切灾难的根源。他是世界的病毒,是文明的肿瘤。你们之所以会陷入地狱,全都是因为他。
它要让林默,成为全人类的公敌。
它不是要用“免疫体”来杀死林默,它是要煽动整个“世界”本身,用八十亿人的愤怒和恐惧,来将他活活溺死。
“真是……好计谋啊。”林默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疲倦的讽刺。他甚至有点想为盖亚鼓掌。这种手段,比派来一百个“锚”都更加歹毒,也更加有效。它精准地击中了林默唯一的软肋——他想要守护的,正是这些即将把他视为仇寇的普通人。
“林默哥,你说什么?”苏晓晓没听清,她脸颊通红,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这异常的高温让她感到了不适。
“没什么。”林默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所有的迷茫和震惊都被压了下去,只剩下如冰的决意。他走到书店的门边,将那块“暂停营业”的木牌挂了出去,然后拉下了老旧的卷帘门。
“哐当——”
卷帘门隔绝了外界愈发混乱的吵嚷,也隔绝了光线。书店里只剩下应急灯昏暗的光。林默拉着苏晓晓坐到一张椅子上,又去储藏室里翻出了几瓶瓶装水递给她。
“待在这里,不要出去,也别害怕。”林默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只是……全球范围的停电,还有天气有点反常。很快就会好的。”
他在撒谎。但他必须这么说。
“嗯。”苏晓晓很乖巧地点了点头,抱着水瓶,小口地喝着。她看着林默在昏暗中忙碌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那份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恐惧,真的就慢慢平复了下去。
林默没有时间去安抚她更多。他必须立刻行动。他不能修复整个世界,盖亚的权限在他之上。但他可以在这个鸡蛋壳上,为苏晓晓撑起一把小小的伞。
他走到书店的正中央,闭上双眼,精神力高度集中,开始构建一条新的规则。
这很难。就像在一个已经写满了代码的程序里,强行插入一段不兼容的指令,还要让它运行起来。盖亚的规则是【全球升温】,这是一个宏命令,优先级极高。林默想要对抗它,就必须找到逻辑的漏洞。
直接定义【书店不升温】是行不通的,这会与盖亚的规则产生直接冲突,悖论的反噬会瞬间撕碎他的精神。他必须换一种方式。
他的思维在无数物理定律中穿梭,寻找着那个可以被利用的“后门”。热力学第一定律?第二定律?能量守恒?
有了。
他找到了一个支点。
“定义……”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一样,沉重无比。
“定义:以‘不语’书店的建筑结构为界,其内外的‘热量’,为两种不相关的概念。此界限,绝对隔绝两种‘热量’的任何形式交换,包括传导、对流与辐射。”
他没有去对抗“升温”,他只是重新定义了“热量”这个概念,将书店内部的“热量”,与书店外部那个正在被盖亚疯狂“加热”的“热量”,从逻辑上切断了联系。它们成了两种语言,互不相通。
规则生效的瞬间,林默的身体猛地一晃,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强行咽了下去。鼻孔里,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他抬手抹了一下,是血。
对抗世界意志的消耗,是恐怖的。即便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取巧的局部规则,也几乎抽干了他大半的精神力。他的大脑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cpu,滚烫得快要熔化。
但效果是显着的。书店里那股让人窒息的燥热,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温度恢复到了正常的水平。苏晓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茫然地看着林默:“咦?好像……不那么热了?”
林默靠在书架上,喘着粗气,对她挤出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看吧,我就说会好的。”
可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他的这条规则,像是在滔天洪水中筑起的一道小小的堤坝。洪水每时每刻都在冲击着堤坝,他必须持续不断地消耗精神力去维持它。更重要的是,这座在“发烧”的世界里唯一的“清凉岛”,会变得更加显眼,就像黑夜中的灯塔,为所有追猎者指明方向。
他必须在被找到之前,想出下一步的对策。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铃声,在死寂的街道上响了起来。
“铃铃铃——铃铃铃——”
那不是手机铃声,而是更加古老、更加机械、更加刺耳的声音。林默的目光穿过卷帘门的缝隙,锁定在街角那个早已被废弃的红色公共电话亭上。
电话亭里的那台老式拨盘电话,正在疯狂地震动,仿佛有某个来自地狱的推销员,执着地拨打着这个早已不存在的号码。
苏晓晓也听到了,她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声音?”
林默没有回答。他知道,这个电话,是打给他的。
他深吸一口气,对苏晓晓说:“在这里等我,记住,千万不要出去。”
说完,他拉开卷帘门的一角,闪身钻了出去。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外面的世界,温度至少已经攀升到了四十度。空气扭曲着,视线所及的一切都笼罩在热浪的氤氲之中。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人都躲进了暂时还能隔热的建筑里。一种末日降临般的萧条。
林默快步走到电话亭前,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电话铃声戛然而止。
他拿起了满是灰尘的话筒,话筒上还带着一股灼人的热度。
“喂。”
话筒里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像是在宇宙深处搅动着无数颗垂死的星辰。过了几秒,一个慢悠悠的、带着一丝金属质感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教授”。
“感觉如何,林默先生?成为世界公敌的滋味。”教授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托你的福,还活着。”林默的声音沙哑,“你用什么方式打来的电话?盖亚应该已经屏蔽了大部分通讯规则。”
“总有些规则,比盖亚更古老。”教授轻描淡写地带过,“我只是来告诉你,你的处境比你想象的更糟。人类观测阵线已经锁定了你,他们称你为‘奇点Ω’,最高威胁等级。盖亚的‘格式化’行为,在他们看来,是你无意识间释放的毁灭性力场。他们不会来抓捕你,他们会来……‘净化’你。带着他们最强大的,足以抹平一座城市的武器。”
林默沉默着,握着话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还有,”教授继续说道,“盖亚的‘发烧’,不仅仅是为了暴露你。高温和磁场紊乱,会加速‘现实稳定锚点’的能量流失。当某个锚点的能量低于临界值,它就会崩塌。到时候,那片区域的现实,会像一块摔碎的镜子,所有的物理规则都会失效。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而你,林默先生,你觉得全世界第一个会崩塌的锚点,会在哪里?”
林默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答案。
盖亚会选择离他最近的那个。它要把地狱的入口,开在他的家门口。
“情报我已经给你了。”教授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按照约定,我要收取报酬了。”
林默感到一阵眩晕,一段记忆被强行从脑海中剥离。那是他第一次在“不语”书店看到苏晓晓的午后,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阳光洒在她头发上的样子。那段记忆,连同当时那份纯粹的、朦胧的心动,一起消失了。他的灵魂空洞,又扩大了一分。
“最后,附赠一个忠告。”教授的声音在电流声中即将消失,“不要试图去阻止‘发烧’,那是世界本身在排异。一个医生,是不会去阻止病人发烧的。他会做的,是找到病灶,然后……切除它。”
“嘟——”
电话挂断了。
林默呆呆地举着话筒,站在灼热的空气中。教授的话,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他最后的幻想。
他不能躲,也不能防守。他建立的那个“清凉岛”,只是一个等死的囚笼。他必须出去。
他不能阻止世界“发烧”,因为他就是那个该死的“病灶”。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城市中心的方向,那里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地标建筑,也是最近的一个“现实稳定锚点”。他能感觉到,那里的空间规则,正在因为磁场的紊乱和能量的流失,而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像一张被拉扯到极限的薄膜。
他将话筒放回原位,转身向书店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他推开卷帘门,回到了那个凉爽的、被他强行维持的“正常世界”里。苏晓晓正担心地看着他。
林默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要出去一趟。”他说。
“去哪?外面……”
“去退烧。”林默打断了她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个世界病了,总得有人去治好它。”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滚烫的硬币,紧紧攥在手心。硬币的表面,那繁复的花纹在昏暗中,仿佛亮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光芒。
他不能再守护这家书店了。
因为他必须去守护这家书店所在的,整个世界。
这一次,他要主动走向风暴的中心。既然盖亚想让他成为病灶,那他就索性成为一把手术刀,在世界彻底腐烂之前,亲手将自己——或者说,将盖亚施加于他身上的“病”,从这个世界上,狠狠地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