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肉体上的,那种东西太肤浅,太容易习惯。这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像是把骨头泡在酸液里,再一根根抽出来的疼。意识像是被揉碎的纸,每一个褶皱里都写满了尖叫。
林默知道这是幻觉。他当然知道。但知道,和感觉到,是两码事。
他正坐在一家廉价的咖啡馆里,窗外是熟悉的大学城街道,霓虹灯把湿漉漉的地面染得五光十色。空气里有股劣质咖啡豆和奶油混合的甜腻味道,一切都真实得让他想吐。
坐在他对面的,是陈雪。
她还是记忆里那副模样,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在肩上,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一道好看的月牙。她正在兴高采烈地讲着学生会的趣闻,讲着她们寝室的女生又和哪个系的男生好上了。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语调,都和林默记忆深处那个被他打上“纯真”标签的女孩一模一样。
“……阿默,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陈雪鼓起腮帮子,有些不满地用小勺子敲了敲咖啡杯。
林默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像个被钉在椅子上的幽灵,只能看着这场早已落幕的戏剧重新上演。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记得那个雨夜的每一个细节,记得空气里潮湿的霉味,记得自己心脏一寸寸变冷的感觉。
果然,一个穿着名牌衬衫的男人打着伞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他们桌前。他熟稔地把手搭在陈雪的肩膀上,用一种审视的、带着一丝轻蔑的眼神看着林默。
“小雪,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普通朋友?”
陈雪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一种林默从未见过的、近乎于冷漠的平静所取代。她甚至没有看林默一眼,只是对那个男人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讨好。
“是啊,李少,我同学。”她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就是随便聊聊。”
“普通朋友”、“同学”、“随便聊聊”。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进林默最柔软的地方。那时候的他,天真得可笑,以为自己拥有全世界,以为这段感情是他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他甚至已经准备好,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向她坦白自己那匪夷所思的能力,他想和她分享自己最大的秘密。
多可笑。
幻境里的“李少”轻蔑地笑了,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卡,扔在桌上,“这里的单我买了。小雪,走了,王导他们还等着呢。”
陈雪站起身,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林默一眼。她就像拂去衣服上的一点灰尘那样,自然而然地挽住了那个男人的胳膊,转身离去。
林默坐着,一动不动。他看着桌上那杯已经冷掉的咖啡,咖啡的倒影里,是他那张扭曲、错愕、充满屈辱的脸。
这不是简单的记忆重现。“心之迷宫”恶毒的地方在于,它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和情绪。屈辱感像是一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心脏,被背叛的痛苦如同实质的冰块,冻结了他的血液。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带着一种非人的逻辑和嘲讽:
【观测对象:林默。情感模块分析:‘背叛’。根源:对世界及人性抱有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结论:此弱点将导致其在关键时刻做出错误判断。建议修正方案:彻底剥夺其‘信任’能力。】
“滚!”林默低吼。
场景瞬间变换。咖啡馆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漂浮在一片黑暗的虚空中,周围是一个个巨大的、水晶般透明的气泡。每一个气泡里,都在上演着一幕幕悲剧。
第一个气泡里,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体面的西装,此刻却跪在自己凌乱的办公室里,绝望地用头撞着桌角,鲜血直流。他的电脑屏幕上,是一条已经跌停的股票k线图。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来了,那是很久以前,为了躲避一个推销电话,他随手下达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定义。他从没想过……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后果。
他想冲过去,想告诉那个男人一切还有希望,但他穿过了气泡,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爬上窗台,纵身一跃。
第二个气泡亮起。一场惨烈的车祸现场,一辆满载乘客的公交车翻倒在地,消防员正用切割机撕开变形的车体。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失去生命体征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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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的呼吸变得急促。他记得那次约会,是和苏晓晓。他只是不想让她久等……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任性。
“不……不是的……”他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
第三个气泡、第四个、第五个……无数的气泡在他周围亮起,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他从未察觉、从未在意的“小小”定义所引发的滔天巨浪。
一个女孩因为他定义的“一场及时雨”导致山体滑坡而遇难。一个家庭因为他定义的“彩票号码顺序颠倒”中了巨奖后反目成仇,最终家破人亡。他为了让“不语”书店不被拆迁,定义了文件的分解,却导致负责该项目的工程师被认定为重大失职,丢了工作,妻离子散,最终酒精中毒死在出租屋里。
那些被他直接或间接毁灭的人,他们的怨魂从气泡中浮现出来,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们不说话,也不嘶吼,只是看着他。那种无声的谴责,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残忍。
【观测对象:林默。能力评估:‘规则重构’。风险等级:不可控。每一次能力使用,都在制造无法预测的因果灾难。世界意志‘盖亚’的修正行为,本身亦会产生新的悲剧。此为悖论。】
那个声音像一个无情的法官,宣读着他的罪状。
【结论:‘规则重构者’的存在,本身即是世界的癌症。最优解方案:彻底放弃能力,回归为普通人类。这是你唯一能为这个世界做的‘好事’。】
“闭嘴!闭嘴!闭嘴!”
林默抱着头,痛苦地蜷缩在虚空中。这些画面,这些声音,像无数根钢针,刺入他的大脑。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守护,在战斗,他以为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对抗着冰冷的世界意志。
可到头来,他才是那个最大的灾难源头。
他所谓的守护,不过是建立在无数陌生人的尸骨之上。他每一次自鸣得意的胜利,背后都拖着一长串血淋淋的因果链。
我是个怪物。我是个带来灾难的混蛋。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放弃吧,那个声音诱惑着他,只要你放弃,这一切就都结束了。你再也不用背负这些罪孽,再也不用担心下一个被你毁灭的是谁。你可以做一个普通人,去爱,去生活,去享受阳光……
是的……放弃……
他的意志,在无穷无尽的罪恶感和自我厌恶中,被一点点地消磨。他的精神力开始逸散,他那洞悉万物规则的眼眸,也开始变得暗淡。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的脑海。
是苏晓晓的笑脸。
在“不语”书店的阳光下,她递给他一杯柠檬水,笑得像个孩子,说:“林默哥,发什么呆呀,快喝吧,不然就不冰啦!”
如果我放弃了能力,会怎么样?
林默的脑子里,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我放弃了,我就会变回那个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普通人。面对那些觊觎我能力的组织,我毫无反抗之力。面对盖亚催生出的“免疫体”,我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为了保护我,苏晓晓会怎么样?书店会怎么样?那些我想要守护的东西,谁来守护?
难道,做一个无力的好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一切被毁灭,就比做一个背负罪孽的怪物,去战斗,去守护,要更高尚吗?
不。
这不对。
林默猛地抬起头,眼神中熄灭的火焰,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星。他的身体依然在颤抖,但他的脊梁,却在一点一点地挺直。
那些幻象,那些亡魂,依然围绕着他,用沉默的眼神凌迟着他的灵魂。
“我看到了。”林默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看到了你们的痛苦,看到了因为我的选择而破碎的人生。”
“我……很抱歉。”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痛苦和悔恨。这不是伪装,不是辩解。他承认了,他接受了,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哪怕那些鲜血并非他所愿。
“但是,”他的话锋一转,那丝火星,骤然燎原,“我拒绝放弃。”
周围的怨魂似乎骚动起来,那股无形的压力变得更加沉重。
“为什么?”林默像是在问它们,又像是在问自己,“因为我天生就是个自私的混蛋。因为比起你们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的命运,我更在乎我身边那个女孩的笑容。因为比起整个世界的秩序,我更想守护好我那一亩三分地。”
他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惨淡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自嘲、痛苦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们想让我忏悔?想让我用放弃力量来赎罪?可笑!那不是赎罪,那是逃避!是懦夫把刀扔在地上,然后指望敌人发善心!我不会把自己的命运,把我珍视的人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绝不!”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无尽的黑暗与罪孽。
“从今天起,你们的死亡,你们的悲剧,都由我来背负。你们的怨恨,你们的诅咒,都冲我来。我会带着你们所有人的重量,继续走下去。我会用这双沾满鲜血的手,去抓住我想要的未来。我会用这个带来灾难的能力,去守护我唯一想守护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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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气势在节节攀升,精神力不再逸散,反而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凝聚起来。这不是那种纯粹的、强大的力量,而是一种驳杂的、充满了矛盾与痛苦,却因此而无比坚韧的力量。
他终于明白了。法则秘盟的这个试炼,根本不是要筛选一个圣人。它要找的,是一个敢于承认自己是“恶”,并且有能力、有决心去驾驭这份“恶”的……疯子。
一个真正的“变量”。
但是,还不够。光有觉悟,还不够。这迷宫是用精神力构筑的,要打破它,就需要动用“规则”。可要如何定义?定义“幻象消失”?太肤浅了,这迷宫的本质是拷问内心,只要心魔还在,幻象就会无穷无尽。
林默缓缓闭上了眼睛。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将自己那洞悉万物规则的能力,对准了自己。
他看到了自己的内心。那里有光明,有对苏晓晓的守护欲;但更多的是黑暗,是背叛的创伤,是杀戮的罪孽,是无穷无尽的自我厌恶和悔恨。这些负面的东西像一条条黑色的锁链,捆绑着他的灵魂,这才是迷宫真正的核心。
他可以定义“锁链断裂”,但这治标不治本。他也可以定义“忘掉这一切”,但这和放弃力量的懦夫有什么区别?
那么……
林默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前所未有、甚至可以说是狂妄到极点念头。
既然无法斩断,无法忘记,那我为什么不……接纳它?
他睁开眼,目光平静得可怕。他看着周围那些狰狞的怨魂,看着陈雪那张冰冷的脸,看着那些因为他而家破人亡的惨剧。
然后,他用尽了自己凝聚起来的全部精神力,为自己,也为这个该死的世界,下达了一条全新的规则。
他说:
“我定义:我,‘原谅’过去的自己。”
这不是一句自我安慰的鸡汤。这是一个“规则”。
在林默的世界里,“原谅”这个词,被他赋予了全新的属性。它不再代表“赦免”,不再代表“遗忘”,不再代表“罪孽的消失”。
他定义的“原谅”,是“整合”。
是承认自己的罪,并将其化为自身的一部分。是接受自己的伤,并将其变为最坚硬的鳞甲。是停止内耗,是终结自我惩罚,是将所有压垮自己的重量,重新铸造成可以背负前行的铠甲!
这个定义,没有改变外界的一丝一毫,却在林默的内心世界,掀起了创世般的巨变。
那些黑色的锁链,没有消失,而是瞬间熔化,变成了液态的黑铁,覆盖在他的灵魂之上,形成了一副沉重、冰冷、却坚不可摧的甲胄。那些怨魂的诅咒,不再是刺穿他的利刃,而变成了甲胄上狰狞的花纹,提醒着他每一次挥刀的代价。
他没有变得纯洁,他反而变得更加“污浊”。但他也不再脆弱,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完整。
他背负起了一切,然后,原谅了那个不得不背负起这一切的,笨拙而天真的自己。
“这条路,没有对错。”他平静地看着那些幻象,看着自己最深的恐惧,“只有选择,和代价。”
“你们想用过去打倒我,但现在,它们已经是我的一部分。”
“你们告诉我,谁,比我更有资格,走这条布满荆棘的、通往地狱的、该死的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
哗啦——
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敲碎的镜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所有的幻象——陈雪、亡魂、废墟、血色——都在一瞬间化为亿万片碎片,然后湮灭于虚无。
因为拷问的核心,那个充满矛盾与自我憎恨的林默,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接受了自己全部光明与黑暗的,完整的“变量”。
林默眼前一黑,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仍然站在那扇打开的石门前。一步都未曾踏出。
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刚才那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的折磨,在现实中,也许只过了一秒。
门外,那位手持木杖的长老,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
只是这一次,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于“欣赏”的情绪。
“心之迷宫,有两重门。”长老的声音缓缓响起,不再平淡,而是带着一丝赞许,“第一重,问‘道’。问的是,你选择走向何方。”
“第二重,问‘心’。问的是,你……是否背得起你的道。”
长老向旁边让开一步,露出了门后真正的景象——一条幽深的、由某种不知名晶石铺成的走廊,散发着微光,通向未知的深处。
“现在,”他看着林默,微微颔首,“才算是真正的欢迎你,法则秘盟的‘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