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榨干了所有水分的尸骸,又被重新灌满了铅。每一步,脚下的晶石地面都传来一种冰冷而坚硬的触感,顺着他的脚踝一路蔓延到大脑,提醒他这一切的真实性。
他刚刚杀死了一部分的自己。不,更准确地说,是他吞噬了那一部分。那个因为陈雪的背叛而怨恨的自己,那个因为间接害死无辜者而自我厌恶的自己,那个渴望变回一个普通人来逃避一切的自己……他把它们全部嚼碎了,连同那些尖锐的碎片,一并咽了下去。
现在,那些东西在他的胃里,在他的血液里,在他的灵魂里。它们没有消失,反而成了他的一部分,沉甸甸的,带着铁锈的味道。
他正走在那位持杖长老的身后,穿行在一条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走廊里。
走廊的墙壁、地面、天花板,都由同一种半透明的晶石构成,内部有微光在缓缓流淌,像是被禁锢的星河。光芒很柔和,却不产生任何影子。林默回头看了一眼,长老没有影子,他自己,也没有。
这里似乎是一个独立于物理法则之外的地方。
“感觉如何?”长老的声音在前面响起,没有回头,却仿佛就在他耳边。声音在这条过分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很糟。”林默诚实地回答。他的喉咙干得像砂纸,“但……也很好。”
糟的是,他前所未有地疲惫,精神上的弦像是被拉扯到极限后又松开,现在软塌塌地垂着,提不起任何力气。好的……好的是,他感觉自己终于脚踏实地了。不再悬浮于自我欺骗和逃避的半空中。他承认了自己的罪,也接受了自己的力量,这两者不再是相互矛盾的跷跷板,而是构成他这架天平的两端,虽然沉重,但平衡。
长老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心之迷宫’对每个人的考验都不同。”长老缓缓说道,“它会映照出你内心最深的恐惧,最大的弱点。有人在里面困了一辈子,有人疯了,也有人……选择抹掉自己的记忆,变成一个空壳走出来。那些人,我们称之为‘废品’。”
林默沉默着。他能想象。如果他刚才选择了让那些亡魂杀死自己,或者选择放弃能力,或许他也会成为那样的“废品”。成为一个无害的、被饶恕的、但毫无价值的空壳。
“你能走出来,并且是‘完整’地走出来,证明了你的价值。”长老的脚步停下了。
走廊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空间。空间大得离谱,穹顶高得望不见顶,仿佛是某个巨人的头盖骨内部。空间的中央,悬浮着无数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晶体,它们缓慢地旋转着,彼此之间有光线连接,像是一个立体的、无穷复杂的星系图,又像是一个正在运算的超级计算机的内核。
林默能感觉到,这里的每一块晶体,都蕴含着某种“规则”的原始形态。他甚至能“读”到一些最简单的——比如一块晶体代表着“重力”,另一块代表着“摩擦力”,更远处一块模糊的则似乎定义了“时间流逝的速度”。
这里是世界的底层代码库?
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有些失神,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来了。”长老对着空旷的空间说了一句。
一个声音回应了他,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清脆、冷静,带着一种金属质感,像是手术刀划过玻璃的声音。
“比预计的快了七分钟。‘心之迷宫’的损耗率是百分之三,看来这次的维护费用可以省下了。”
林默循声望去,才发现在这片巨大的空间边缘,摆着一张极其违和的办公桌。就是那种最常见的办公室格子间里的白色办公桌,桌上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马克杯,以及一叠整整齐齐的文件。
一个穿着标准ol套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女人正坐在桌后,她的目光从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移开,落在了林默身上。
她的眼神像是在做一次ct扫描,锐利、精准,不带任何感情。从头到脚,似乎要把他的每一个细节都数据化,然后存档。
“钟尺。”女人自我介绍道,声音和刚才一样,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语调起伏,“法则秘盟的‘协调员’。或者,你可以按你理解的方式,叫我‘使者’。”
持杖长老对钟尺微微点头,然后转身看向林默:“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的事,由她向你说明。‘变量’,希望你……做出不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说完,长老的身影就那么凭空淡去,像是一滴融入水中的墨,没有惊起半点波澜。
林默站在原地,看着这个自称钟尺的女人。他身上的疲惫感似乎更重了。他不喜欢这个女人,不喜欢她那种公事公办、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态度。这让他想起了那些拿着评估报告,决定一家老店生死,决定一群人未来的所谓精英。
“坐。”钟尺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那把椅子也是同样煞风景的办公室制式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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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拖着步子走过去,坐下。椅子有点硬。
“要喝点什么吗?咖啡还是茶?这里的能量转换器可以模拟出地球上百分之九十八点七的饮品口感。”钟尺问道,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什么,似乎在记录这次会面。
“水就好。”林默说。
一个杯子凭空出现在桌上,里面盛满了清水。林默端起来喝了一口,是普通的温水,但他能感觉到,这杯水里没有一丝杂质,纯粹得就像一个数学公式。
“好了,林默先生。”钟尺将笔记本电脑合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正式进入了主题,“首先,恭喜你通过了‘资格认证’。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你的‘入职’问题了。”
“入职?”林默皱了皱眉,这个词让他感到荒谬。
“一个比喻,为了方便你理解。”钟尺推了推眼镜,“法则秘盟不是一个慈善组织,也不是一个超级英雄联盟。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系统维护’公司。而我们的维护对象,是‘现实’本身。”
她伸出一根手指。
“这个世界,或者说我们所处的这个现实,你可以把它看作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操作系统,我们称之为‘盖亚系统’。它稳定运行了数十亿年,绝大部分时候都表现良好。但任何系统,都会有bug。”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林默:“而你,林默先生,就是这个系统里最危险、最不可预测、权限最高的那种bug——一个拥有‘root权限’的‘变量’。”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这个比喻……该死的贴切。
“盖亚系统的自我修正机制,也就是你所感受到的‘恶意’,它的‘免疫体’,其实就是杀毒程序。它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清除像你这样的bug,维持系统的稳定。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
林默想起了“锚”,那个没有感情、只为“固化”他而生的宿敌。没错,那就是一个杀毒程序。
“而我们法则秘盟,”钟尺继续说道,“我们是另一群拥有部分‘管理员权限’的用户。我们很早就发现了这个系统的存在,并且一直在研究它,试图理解它。我们的存在,对于盖亚来说,同样是异常,但我们更懂得如何隐藏,如何规避杀毒程序的扫描。”
“所以你们把我弄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招安我?还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林默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不想听这些宏大的叙事,他只想知道最根本的目的。
钟尺的嘴角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向上翘了一下,但又迅速抚平,快到林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很好的问题。直接、功利,我喜欢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她说,“我们邀请你加入,是因为‘变量’是解决我们内部最大分歧的关键。”
“分歧?”
“是的。”钟尺的表情第一次变得严肃起来,“关于这个‘盖亚系统’的未来,秘盟内部分成了两个派系。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因此而对立。”
她站起身,走到那片悬浮的晶体前,背对着林默。
“第一派,我们称之为‘秩序派’。”
“他们认为,‘盖亚系统’虽然老旧、死板,但它足够稳定。稳定,就意味着安全。现实世界之所以能维持如今的模样,正是因为这份稳定。而像你这样的‘变量’,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每一次你修改规则,无论初衷好坏,都像是在系统底层代码里注入一段新的、未经测试的代码。这可能会引发连锁的系统崩溃,也就是你经历过的‘因果灾难’。”
“所以,秩序派主张,必须对所有‘变量’进行严格的监管和引导。他们会教导你如何更安全地使用能力,如何将影响降到最低,如何‘欺骗’盖亚的检测。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让一切回归秩序,让系统在可控的范围内,永远、永远地运行下去。就像一位尽职尽责的系统管理员,每天打补丁,杀病毒,确保服务器永不宕机。”
林默静静地听着。这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能力的破坏性。如果有人能教他如何控制这份力量,避免再伤害到无辜的人,那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钟尺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讽?
“但是,任何一个程序员都知道,一个停止更新、只靠打补丁来维护的系统,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被淘汰。”
“于是,就有了第二派,‘进化派’。”
她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点温度,一点狂热。
“进化派认为,稳定等同于腐朽,秩序就是一座华丽的牢笼。盖亚系统本身就充满了缺陷,它的法则是僵化的,它的‘免疫机制’是愚蠢的。它在扼杀一切新的可能性!凭什么宇宙只能有一种‘现实’?一定要等于2?凭什么生命一定要死亡?”
“进化派相信,像你这样的‘变量’,不是bug,而是系统进化的契机!是下一个版本‘现实’的测试版!每一次规则修改,不是破坏,而是探索。每一次因果灾难,不是错误,而是新世界诞生前的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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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尺转过身,眼镜的镜片反射着那些晶体的光芒,让她看起来像一个狂热的信徒。
“他们的目的,不是维护旧系统,而是……创造一个全新的系统!一个更自由、更强大、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新世界!他们会鼓励你大胆地使用能力,去测试这个现实的边界,去挑战盖亚的底线。他们会为你提供庇护,为你对抗盖亚的‘免疫体’,为你扫清一切障碍。他们需要的,是你这把能够重启宇宙的钥匙!”
林默的心脏在狂跳。秩序与进化。维护与颠覆。稳定与混乱。这两种思想,如同两股巨大的龙卷风,在他的脑海里激烈地碰撞。
“所以,‘心之迷宫’的考验……”他终于明白了。
“没错。”钟尺走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恢复了那种冷静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狂热的信徒只是林默的幻觉。“考验的目的,就是筛选。一个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敢面对,一个会因为内疚而放弃力量的人,既没有资格维护‘秩序’,更没有胆量开启‘进化’。他只配当一块‘废品’。”
“而你,”她看着林默,“你很特别。你没有选择逃避罪恶,而是选择背负它。这意味着,你既理解‘秩序’的重要性——因为你不想再伤害无辜;你也拥有‘进化’的潜质——因为你没有放弃改变世界的力量。你像一个……矛盾的综合体。所以长老才会称你为‘变量’,一个无法被简单归类的存在。”
原来是这样。他们不是在考验他的善恶,而是在考验他承载矛盾的器量。
“那么你呢?”林默忽然问道,“你属于哪一派?”
钟尺再次露出了那种转瞬即逝的微笑。“我的工作是‘协调员’,林默先生。我负责接触每一个通过考验的新人,向他们说明情况,记录他们的选择。我……是中立的。”
林默不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中立。所谓中立,通常只是还没有等到值得下注的筹码而已。
“所以,现在轮到你了。”钟尺的声音变得轻柔,像是一种诱导,“秩序,还是进化?是选择成为一名谨慎的守护者,修补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还是成为一名勇敢的开拓者,去创造一个崭新的未来?秘盟的两派,都在等待你的答案。你的加入,将极大地影响双方的力量天平。”
林默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刚从新手村出来,就被告知要去参加决定服务器命运的阵营战的玩家。这太可笑了。
他守护“不语”书店,只是想保住自己内心的一片安宁。他对抗“锚”,只是为了活下去。他什么时候……背负上决定世界命运的责任了?
秩序?听起来不错,安全,稳妥。但那意味着他的力量将被套上枷锁,他将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和规则的束缚之下。
进化?听起来很诱人,自由,强大,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但那也意味着更多的破坏,更多的“因果灾难”,更多无辜的人会因为他的“探索”而死去。那样的他,和盖亚又有什么区别?
他睁开眼,看着钟尺。
“如果我两个都不选呢?”
钟尺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当然可以。你可以选择成为第三方势力。历史上,也曾有过这样的‘变量’。他们试图走自己的路,不偏向任何一方。”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林默追问。
“他们都死了。”钟尺的回答简单而残酷,“被秩序派和进化派联手剿杀了。因为一个不受控制的第三方‘变量’,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最大的威胁。”
林默的心彻底冷了下去。
这根本不是选择题。这是一道催命符。要么站队,要么死。
他忽然觉得很可笑。自己拼尽全力通过了那个该死的试炼,结果呢?只是从一个笼子里,跳进了另一个更大、更复杂、也更危险的笼子而已。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这个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那些悬浮晶体发出的微弱嗡鸣。
他没有回答钟尺的问题,反而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
钟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想从他的脸上读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但她失败了。林默的脸上一片平静,那是经历过精神炼狱后的死寂。
“随时可以。”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推了过来。
那是一枚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硬币,像是游戏厅里的游戏币,一面刻着一个紧闭的圆环,代表“秩序”,另一面则刻着一个向外发散的螺旋,代表“进化”。
“这是‘信标’。当你做出决定后,用你的精神力去触碰其中一面,我就会收到消息。在你做出决定之前,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屏蔽盖亚对你的追踪。算是一份……入职前的福利吧。”
林默拿起那枚冰冷的硬币,攥在手心。
“我明白了。”他说。
“那么,期待你的答复,林默先生。”钟尺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敲击键盘,似乎这次会面已经结束,她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
林默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那条由不知名晶石铺成的走廊,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扇普通的、散发着微光的门。
他一步踏出,强光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深夜无人的小巷里,空气中弥漫着垃圾桶和潮湿墙壁混合的熟悉味道。远处,城市的霓虹灯依旧在闪烁。
他低头,摊开手掌。那枚刻着圆环与螺旋的硬币,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比真实的梦。
但他知道不是。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灵魂深处,那些被他吞噬下去的“罪孽”,正在与他的力量缓缓融合。它们像沉重的锚,将他牢牢地钉死在这个现实里,但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他抬头望向夜空,城市的光污染让他看不见一颗星星。
秩序,还是进化?
守护,还是颠覆?
林默缓缓握紧了拳头,冰冷的金属硬币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选。
他只想……回家,去看看那家老旧的书店,看看那个叫苏晓晓的女孩,是否还在等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