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加入法则秘盟,‘变量’林默。”
长老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山谷传来,带着一种落定尘埃的终结感。林默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股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疲惫感从灵魂深处涌出。他赢了。他通过了那个该死的、考验人心的迷宫。
他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但精神却异常清明。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只想着守护书店一角安宁的程序员,他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身份——变量。一个足以让世界意志盖亚都感到不安的,变数。
石门在他面前洞开,门外不是想象中的烛火通明的殿堂,也不是什么充满未来感的基地,只是一片柔和的、看不清尽头的白光。很安全,很温暖,像是一个拥抱。
林默毫不犹豫地迈了进去。
然而,脚下坚硬的石板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踩在略带湿润的草地上的柔软。温暖的白光褪去,鼻腔里涌入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樟树香气和夏日午后尘土的味道。
他猛地抬头。
眼前是大学城的林荫道,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金箔,洒在熟悉的塑胶跑道上。远处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还有女生们不成调的嬉笑。一切都真实得让他心脏骤停。
这不是法则秘盟的总部。这是他的过去。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就站在不远处的樟树下,手里拿着两支甜筒,正冲他招手,笑容明媚得像是能融化整个夏天。
“林默,你发什么呆啊,快点,要化了!”
林默的瞳孔瞬间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陈雪。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试图向另一个人展露真实的自己。不是那个能修改世界规则的怪物,而是那个孤独、渴望被理解的灵魂。
他曾以为,他找到了同类。
他缓缓走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破碎的玻璃上。他知道这是幻觉,是那个该死的迷宫的延续。但……太真实了。他甚至能闻到她发梢上洗发水的清香,能看到阳光在她脸上投下的细小绒毛。
“给。”陈雪将那支草莓味的甜筒递给他,歪着头看他,“你怎么了?刚才在图书馆里做项目报告,把自己做傻了?”
林默没有接,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他记得这个场景。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这之后的一小时,他为她设计的、足以让她在全国大学生创新比赛中脱颖而出的项目核心算法,出现在了另一个人——她的男友——的参赛作品里。而她给他的解释是,那只是一场“误会”,一个“玩笑”。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幻象中的陈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看穿的慌乱,但很快又被一种尖刻的讥讽所取代,“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还在为那件事生气?”
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是记忆中的清甜,而是带着一种刺耳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喜欢你这种沉闷的怪胎吧?”她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林荫道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林默,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天真。你总是轻而易举地相信别人,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你觉得谁会稀罕?”
“我没有……”林默的声音干涩,他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你没有?你看着我的眼睛,”陈雪上前一步,几乎贴在他的脸上,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此刻却像两个黑洞,“你敢说你没想过,把你的那些……秘密,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有一个人理解你,你就得救了?”
轰——
林默的大脑一片空白。这是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最深处的恐惧和渴望。
“你太容易相信了,林默。这是你的原罪。”陈雪的声音变得如同魔鬼的低语,她凑到他的耳边,“而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灾难。你每一次自以为是的‘守护’,每一次天真的‘修正’,带来的只有毁灭。”
周围的场景瞬间变化。
大学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语”书店门口那片熟悉的工地。但此刻,工地没有了往日的喧嚣,而是被一片死寂笼罩。
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满是污渍的工服,跪在地上,对着一台被砸烂的挖掘机嚎啕大哭。他身后,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面黄肌瘦,眼神空洞。
“为什么……为什么合同会自己烂掉……我的全部身家啊……”男人绝望的哭喊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林默的神经。
林默记得他。他是那个建筑公司的包工头,那天还递给他一根烟。林默为了保住书店,定义了“所有权证明文件物理材质自然分解”。他成功了,书店保住了。但他从没想过,那份文件的失效,对于另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那是盖亚的声音,却通过陈雪的嘴说了出来:“修正完成。异常规则‘文件分解’,导致‘宏远建筑公司’破产,法人代表张宏远因债务逼迫,于三日后携家人自杀。因果链已重置。修正方式:引发一场小型火灾,烧毁合同。结果:‘不语’书店被合法拆除。”
画面一转,苏晓晓和她爷爷站在一片废墟前,老人佝偻着背,无声地流泪。苏晓晓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那种能照亮一切的笑容。
“不……不是这样的……”林默踉跄着后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这就是真相。”陈雪的幻影在他身边若即若离,“你救了一个,就必然会毁了另一个。世界是一个精密的仪器,你这根愚蠢的撬棍,除了把它彻底砸烂,还能做什么?”
场景再次飞速切换。
他曾经为了上班不迟到,定义过“前方路口,绿灯延长三十秒”。画面中,就在他通过路口的下一个街区,一辆本该停下的卡车,因为这三十秒的误差,撞上了一辆载着一家三口的私家车。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破碎的声音,孩子的哭喊声……所有声音都扭曲成一把尖刀,刺进他的耳朵。
“修正完成。异常规则‘时间线扰动’,导致无辜者死亡。修正方式:‘林默’当天乘坐的公交车意外爆胎。结果:林默迟到,被扣除当月全勤奖。车祸……从未发生。”
他又看到,自己为了惩罚一个插队的人,定义了“此人鞋带立刻断裂”。那个人在下楼梯时摔倒,摔断了腿。而他本该是去医院,为他病危的母亲签手术同意书的。
“修正完成……”
“修正完成……”
一声声冰冷的宣告,一个个血淋淋的场景。所有他曾经轻描淡写做出的规则改动,都被这个心之迷宫用最残酷的方式,将那层“幸运”的表皮撕开,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现实”。
那些被他改变了命运的人,那些在盖亚的“修正”下本不该承受悲剧的人们,此刻都从一片血色中站了起来。他们没有面目,只有一双双空洞的、充满怨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默。
张宏远一家,车祸中丧生的夫妻,那个因为错过手术而失去母亲的男人……
他们一步步向他逼近,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
“都是因为你……”
“是你害了我们……”
“你这个怪物……”
陈雪的幻影飘在他们中间,脸上带着怜悯又残忍的微笑:“看到了吗,林默?你什么都保护不了。你的力量只会带来灾难。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放弃吧,收回你所有的力量,做一个真正的普通人。那样,就不会再有人因你而死了。”
“放弃吧……”
“什么都不要做……”
那些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要将他的意志彻底冲垮。林默痛苦地跪倒在地,双手抱着头,身体不住地颤抖。是啊,也许她们说的是对的。只要他不动用这份力量,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的天真,他的轻信,他那可笑的英雄梦,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他的精神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他甚至开始觉得,只要他点点头,这一切痛苦就能结束了。
但是……
但是,他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苏晓晓的笑脸。不是那个站在废墟前绝望的幻影,而是在书店里,阳光下,抱着一本旧书,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猫的模样。
如果……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做,那个笑容,就会被推土机的轰鸣声彻底碾碎。
这……也是一种真实,不是吗?
林默颤抖着,缓缓抬起头。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但那双眼睛的深处,却有什么东西,正在重新凝聚。
“你们说得对。”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我天真,我轻信,我愚蠢地以为自己可以轻易地改变什么,却看不到天平的另一端,压上了谁的命运。”
他看着那些逼近的“亡魂”,看着那个由他心魔化成的陈雪,眼神里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和……决然。
“每一次选择,都有代价。我以前……总是在逃避代价,总是在奢望一个完美的结果。”
他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身体依旧在抖,但他的腰杆,却挺得笔直。
“你们问我,有没有资格背负这一切?”
他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那些向他索命的冤魂。
“我不知道。”
“但我拒绝放弃。我拒绝因为害怕犯错,就什么都不做。”
他的目光穿过所有的幻影,仿佛看到了这个迷宫的本质,看到了那个出题的、高高在上的法则秘盟。
“我接受我的天真,因为那是我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的初心。我接受我的轻信,因为我永远不想失去与人连接的渴望。”
“我接受……我每一次动用力量,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灾难。我接受……我的双手,可能会因此沾满鲜血。”
“我把它们,所有这一切,都背在身上。”
林默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灵魂铸就的锚,死死地钉在这片崩溃的精神空间里。
“这就是我的‘道’。一条注定要背负着无数悔恨和痛苦,却依旧要走向前方的路。”
“现在,你们告诉我,”他直视着那些幻象,直视着自己最深的恐惧,“还有谁,比我更有资格?”
话音落下的瞬间。
哗啦——
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敲碎的镜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所有的幻象——陈雪、亡魂、废墟、血色——都在一瞬间化为亿万片碎片,然后湮灭于虚无。
林默眼前一黑,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仍然站在那扇打开的石门前。一步都未曾踏出。
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刚才那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的折磨,在现实中,也许只过了一秒。
门外,那位手持木杖的长老,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
只是这一次,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于“欣赏”的情绪。
“心之迷宫,有两重门。”长老的声音缓缓响起,不再平淡,而是带着一丝赞许,“第一重,问‘道’。问的是,你选择走向何方。”
“第二重,问‘心’。问的是,你……是否背得起你的道。”
长老向旁边让开一步,露出了门后真正的景象——一条幽深的、由某种不知名晶石铺成的走廊,散发着微光,通向未知的深处。
“现在,”他看着林默,微微颔首,“才算是真正的欢迎你,法则秘盟的‘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