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大,但很脏。
像这个城市吐出的叹息,裹挟着灰尘和尾气,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林默从地铁紧急出口的阴影里挪出来,像一只刚从捕兽夹里挣脱,还拖着一条断腿的狼。
每一步,肋骨断裂处传来的剧痛都像是在提醒他,他还活着。真是个不好笑的笑话。活着,然后呢?被整个世界追杀,像个免疫系统必须清除的病毒。他有时会想,盖亚是不是也觉得很累,为了修正他这么个微不足道的bug,搞出这么大阵仗。
一辆出租车飞驰而过,车轮精准地碾过路边一滩积水。冰冷、混浊的泥水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林默的侧脸上,渗进他破烂的衣领里。伤口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一激,疼得他差点跪下去。
他扶着湿滑的墙壁,看着那辆车绝尘而去,连车牌号都懒得去记。没意义。这不是司机的问题,这是“世界”在对他竖中指。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信号:你,不被欢迎。
自从苏晓晓离开他视线的那一刻起,这种感觉就回来了。那种熟悉的、如影随形的“恶意”。仿佛整个世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合谋与他作对。红绿灯总在他面前跳转,让他多等九十秒;街角的监控摄像头会恰好在他经过时,莫名其妙地转向他;就连风,都像是长了眼睛,把带着病菌的飞絮往他脸上吹。
他拖着身体,拐进一条后巷。垃圾桶散发着食物腐烂的酸味和雨水混合的腥气,但这味道让他感到一丝安全。至少,这里没有那么多眼睛。
他靠着墙缓缓坐下,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他闭上眼,剧痛和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将他的意识拖拽进混乱的回忆里。
……
“快!这边!”
他拉着苏晓晓的手腕,在老城区迷宫般的巷弄里狂奔。女孩的手很软,也很凉,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着。但他能感觉到,那份柔软的触感,是他和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却像死神的钟摆,每一次响起都敲在他的心脏上。那个被称为“锚”的怪物,它不是在“追”,它只是在“抵达”。无论他们跑得多快,拐过多少弯,那脚步声总在身后不远处,稳定得让人绝望。
头顶,一盆摆在二楼窗台上的君子兰,因为窗框的锈蚀,正以一个极其微妙的角度缓缓倾斜。林默的“视界”里,代表其物理状态的参数正在疯狂闪烁,下一秒,重力就会把它拽下来,精准地砸在苏晓晓的头顶。
是盖亚的“巧合”。多么恶毒而高效的手段。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精神力已经开始涌动,准备定义“这盆花的重力参数暂时失效”。他不能让苏晓晓出事。但就在他即将开口的前一刹那——
“喵呜!”
一只橘猫从旁边的墙头一跃而下,肥硕的身体刚好落在窗台上。它似乎被什么惊吓到,尾巴一甩,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那盆君子兰上。
花盆晃了晃,没有掉下来,而是……被那一下推回了原位,稳稳当当地卡住了。
林默愣住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准备好的“规则定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那种落空的别扭感让他很不舒服。
橘猫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叫了一声,跳下墙头,消失在黑暗里。
身后的脚步声停顿了半秒,似乎那个程序化的怪物也在计算这个变量。就是这半秒,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
“林默哥,我们运气真好!”苏晓晓喘着气,脸上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庆幸。
运气?
那时候的林默,只觉得这是千钧一发之际的侥幸,是混乱中一个无意义的偶然。他没时间多想,拉着她继续向前跑。
……
雨水顺着额发滴落,冰冷的触感将林默从回忆里拉回现实。他睁开眼,巷子口的霓虹灯招牌坏了一半,闪烁着刺眼的红光,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他试着调动精神力,想给自己取暖。这是一个最简单的规则定义,几乎不耗费什么。他低声说:“定义……我周围一米内的空气,温度恒定为28摄氏度。”
话音落下,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再次笼罩了他。就像一个程序员试图修改一段被设为“只读”的核心代码,系统直接弹出了“权限不足”的警告。他被盖亚彻底锁死了。只要他还在这片区域,他就只是一个受了重伤的凡人。
不对劲。
这种被全世界排斥的感觉,在和苏晓晓一起逃亡时,似乎……没有这么强烈。
他皱起眉,强忍着疼痛,努力回想更多的细节。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翻涌,然后,另一幅画面变得清晰。
……
他们躲在一个拥挤的夜市里。油烟、香料和人声混合成一片混沌的保护色。他和苏晓晓挤在一个卖烤串的摊位后面,屏住呼吸。
“锚”就站在人群的另一端。它没有五官,却能“看”到一切。它的目光,或者说它的“扫描”,像无形的探照灯,一寸寸扫过市场。林默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非人的意志正在锁定这片区域。每一个人的身份信息、行为模式,都在被高速读取、分析、排除。
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林默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定义“这里所有人的视觉和听觉暂时混淆”,制造一场更大的混乱来脱身。但那样的代价太大了,他的精神力会瞬间被抽空。
就在这时,意外又发生了。
一辆卖水果的小推车,轮子突然毫无征兆地掉了。哗啦一声,满车的橙子像是得到了解放的号令,欢快地滚了一地。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几个孩子笑着去追逐滚动的橙子,大人们则手忙脚乱地避让。
瞬间的骚乱,像一块幕布,正好挡在了他们和“锚”之间。
“哎哟!”苏晓晓被一个滚到脚边的橙子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
林默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可她却一屁股坐在一堆被店家丢弃的、柔软的硬纸板上,不仅没受伤,反而还顺手捡起了那个“肇事”的橙子,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小声说:“今晚有水果吃了。”
那张带着点傻气和乐观的笑脸,在混乱的背景下,显得那么不真实。
而“锚”,它的扫描被这突如其来的物理骚动打断了。当人群恢复秩序时,林默已经拉着苏晓晓,从另一个出口溜之大吉。
……
“不是运气……”林默靠在冰冷的墙上,喃喃自语。
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但如果每一次都这样呢?
他开始疯狂地回溯。从书店被毁开始,他们逃亡的整个过程。他发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的、惊人的事实。
每一次盖亚的“恶意巧合”即将降临时,都会有一个更巧合的“意外”来抵消它。每一次“锚”即将锁定他们时,都会有某种外部因素来打断它的追踪。而这一切,都在苏晓晓在场的时候发生。
他想起了在地铁站,最后的那个瞬间。
他把苏晓晓推进车厢,自己选择留下。列车门即将关闭,那本来是盖亚为他准备的绝境。关上门,他就成了瓮中之鳖。
可就在门即将合拢的最后一秒,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因为孩子手里的玩具熊掉在地上,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了一下门,好让她弯腰去捡。
就是那短短的一秒钟。苏晓晓的身体完全进入了车厢。门,在她身后关上。
而他,林默,被留在了站台上。
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一直笼罩在周围的、若有若无的“屏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整个世界扑面而来的、毫不掩饰的、令人窒息的敌意。
盖亚的运算力,在那一刻,百分之百地聚焦在了他一个人身上。“锚”的行动逻辑也瞬间变得清晰、高效,再也没有任何一丝迟滞。
原来是这样。
林默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他忽然很想笑,笑自己的愚蠢。
他以为自己在保护苏晓晓,保护这个象征着他过去平凡生活的女孩,保护他作为“人”的最后一个理由。
可事实,可能恰恰相反。
苏晓晓,她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异常”。但她不是他这种主动修改规则的“病毒”,她更像是一个天然存在的……系统漏洞?一个无法被盖亚的逻辑所兼容的、游离在外的乱码。
她的存在,不会带来好运,但会“中和”掉盖亚施加的、那些被命运安排好的“厄运”。在她身边,世界会回归到它本来的、最纯粹的随机状态。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一切都只是概率。
她是一块天然的“遮蔽力场”,一个行走的“悖论”。
她不是他的累赘。
她是他唯一的……护身符。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默心中所有的疲惫和绝望。一股全新的、灼热的动力从他早已冰冷的四肢百骸里涌出。
他不再是孤军奋战了。或者说,他找到了自己在这场该死的战争里,唯一可能存在的盟友。
他必须找到她。立刻,马上。
这不再仅仅是为了守护什么虚无缥缈的“意义”,而是为了活下去。这是最现实、最冷酷的战略需求。
林默用尽全身力气,撑着墙壁站了起来。肋骨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咬紧牙关,硬是挺住了。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回忆着之前在地图上看过无数次的、那个标注着“悖论”咖啡馆的位置。他一瘸一拐地走出肮脏的后巷,重新融入冰冷的雨幕和城市的霓虹里。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泥泞,他却感觉不到冷。他的眼神里,熄灭已久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
那是一种混杂着自嘲、疲惫,以及一丝……希望的火焰。
他现在有两个目标了。
第一,活下去。
第二,找到他的“幸运女神”。
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