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了警笛声,由远及近,像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收紧套在喉咙上的绞索。这声音是给普通人听的,宣告着秩序的降临。但对林默而言,这只是更大、更冷酷的秩序派来的先遣队,是世界这台超级计算机弹出的一条无关紧要的错误报告。
真正的杀毒程序,就在身后那片废墟里。
“我们……得走了。”
林默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自己的话在耳膜里嗡嗡作响,听起来那么陌生,那么遥远。他拉起苏晓晓的手,那只手冰冷、颤抖,像一只受惊的雏鸟。她的脸上满是泪痕和灰尘,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和茫然,她不明白,前一刻还在为书店的未来担忧,下一刻为什么家就变成了一堆砖瓦。
林默没法解释。他怎么解释?告诉她,自己是个程序员,不过写的代码不是运行在电脑上,而是运行在现实里?告诉她,因为自己写了一行小小的“bug”,导致整个世界的“防火墙”都将他锁定,派出了史上最强的杀毒软件来格式化他?
这些话他说不出口。说了,就是把她从一个安宁的、可理解的世界,拖进自己这个疯狂、混乱的深渊。他宁愿她恨自己,恨自己毁了书店,也比让她知道真相要好。
“跟着我,快!”
他不再犹豫,拉着苏晓晓冲出后巷。刺眼的阳光和城市的喧嚣像一堵墙迎面撞来。人们在远处驻足,对着书店的方向指指点点。没人知道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超越人类想象的战争,他们只当这是一场不幸的燃气爆炸,或是老旧建筑的自然坍塌。
多可悲,也多可笑。世界的伟力在你身边擦肩而过,你却只以为是起风了。
林默低着头,用身体护着苏晓晓,尽可能快地融入街角的人流。他的大脑此刻才真正像一台超级计算机一样疯狂运转。逃,往哪儿逃?城市里到处都是监控,到处都是“盖亚”的眼睛。他修改规则的能力在“锚”的附近就会失效,变成一个比普通人还脆弱的靶子。他唯一的优势,是他对这个世界“正常”运转方式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深刻。
他不是规则的制定者了吗?不,现在,他是规则的囚徒。他要做的,是在这座由无数规则构成的巨大监狱里,找到一条最精妙的越狱路线。
“我们去地铁站。”林默压低声音,语气不容置疑。
地铁。城市的地下动脉,人流最密集、最混乱的地方,也是监控信号最容易被干扰的地方。那是藏匿一只老鼠最好的粮仓。
就在他们拐过一个街角,即将汇入主干道的人潮时,一股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从背后袭来。林默的汗毛瞬间倒竖,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危险。
他猛地回头。
只见街的另一头,在那片弥漫着烟尘的废墟前,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锚”。
他身上那件一丝不苟的黑色风衣,此刻连一丝褶皱和灰尘都没有。他不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更像是……废墟主动为他让开了一条路。那些扭曲的钢筋、破碎的砖石,在他靠近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以一种最稳定、最符合物理法则的方式重新堆叠、沉降,为它们的君王开道。
他没有受伤,没有狼狈,甚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那双眼睛,依旧是绝对的零度,精准地锁定了数百米外人群中的林默。
他迈开脚步,不快,但每一步的距离、节奏都完全一致,像一个由原子钟控制的节拍器。他正在“正常”地行走。但这种极致的正常,本身就是一种最恐怖的异常。
“跑!”
林默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他用尽全身力气,拽着苏晓晓,像疯了一样向前冲去。身后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有人被撞倒,咒骂声四起。
“林默哥……那是什么……”苏晓晓的声音在风中破碎,她也感受到了那股非人的压迫感。
“别回头!千万别回头看!”林默嘶吼着。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寄望于修改规则了。在“锚”的法则固化领域内,他就是个凡人。那么,就用凡人的方式来战斗。
一个水果摊挡在前面。林默想也没想,一把掀翻了摊位。哗啦一声,苹果、橙子、葡萄滚落一地。尖叫声、小贩的怒吼声、行人的惊呼声交织在一起,瞬间制造了一小片混乱。人们下意识地躲闪、停步,形成了一道天然的人墙。
这很卑劣,很自私。他为了自己活命,把无辜的人卷了进来。但战争就是这样,容不下骑士精神。林默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感到一丝冰冷的快感。这就是盖亚想要的“正常”世界吗?充满了自私、混乱和恐慌的“正常”?
他回头瞥了一眼。那片由水果和人群构成的障碍,对“锚”来说几乎不存在。他只是维持着他那恒定的步伐,不闪不避。一个滚到他脚边的苹果,在他抬脚的瞬间,仿佛被施加了某种斥力,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滑开,没有对他造成任何阻碍。挡在他前面的人,会不由自主地、仿佛是自己的意愿一样,提前一步错身让开。他就像水流中的一块顽石,水流只能绕着他走,却无法撼动他分毫。
不行,这种程度的混乱根本不够!
林默的大脑飞速扫描着周围的环境。街道、车辆、红绿灯、行人、建筑工地……无数的信息流涌入,被他那颗习惯了处理底层逻辑的大脑瞬间拆解、分析、重组。
有了!
前方不远处,是一片半开放的建筑工地,黄色的塔吊正缓缓吊起一捆沉重的钢筋。巨大的阴影从他们头顶扫过。
“这边!”
林默拉着苏晓晓,一个急转弯,冲进了没有完全封闭的工地。刺鼻的尘土和机器的轰鸣声扑面而来。
“危险!不许进!”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冲过来想要阻拦。
林默看都没看他,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同时低声对苏晓晓说:“抓紧我,别松手!”
他冲向那台正在作业的塔吊下方。他抬头,眯着眼,阳光刺眼,但他清晰地看到了那捆至少有数吨重的钢筋,看到了吊索的长度,感受到了风速对它摆动频率的影响。
“锚”也跟了进来,他的步伐依旧稳定。对于工地的警告牌和工人的怒吼,他置若罔闻。他的世界里,只有“修正林默”这一个指令。
林默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故意把自己置于塔吊的正下方。
“来啊!”他喘着粗气,对他做了一个挑衅的手势。
“锚”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他继续前进。十米,八米,五米……
就是现在!
林默没有试图去定义“吊索断裂”,那是徒劳的。他只是从地上捡起一块半头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上方吊索与吊臂连接处的一个不起眼的控制盒扔了过去。
这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投掷,力量、准头都乏善可陈。但在林默的计算中,这块砖头不需要砸坏什么,它只需要在那个位置,造成一次“符合物理法则”的撞击和震动。
砖头磕在控制盒的外壳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然后无力地坠落。一切看起来毫无作用。
但塔吊上,正在操作的老师傅被这声音惊了一下,手下意识地一抖,操作杆出现了一个零点几秒的误操作。对于精密吊装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巨大的吊臂猛地一沉,吊索瞬间绷紧,然后又猛地一荡!那捆数吨重的钢筋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致命的钟摆!
它呼啸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锚”所在的位置横扫而来!
这是纯粹的、暴力的、毫不讲理的物理学!
面对这足以将一辆坦克砸成铁饼的攻击,“锚”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那双无机质的眼睛里第一次映出了外界的景象。他缓缓抬起一只手。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异象。但那捆呼啸而来的钢筋,在距离“锚”头顶不到半米的地方,戛然而止。就那么突兀地、违反了一切惯性定律地,静止在了半空中。仿佛时间被冻结,又仿佛那片空间变成了一块透明的混凝土。
【法则固化】。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知道对方能固化法则,但他没想到能做到这种程度。这已经不是“锁定”,这是绝对的掌控!
然而,林默的目的,并不仅仅是这个。
他的嘴角,反而咧开一个狼狈却疯狂的笑容。因为“锚”固化了钢筋,也固化了自己。
“再见了。”林默低声说。
他拉着早已吓得说不出话的苏晓晓,转身就跑。他利用了“锚”的思维模式——以最高效率排除威胁。面对钢筋,“锚”的第一反应是固化它,而不是躲开它。而这个动作,为林默争取到了宝贵的几秒钟。
这几秒钟,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们从工地的另一头冲了出去,再次汇入人流。身后传来了工人们惊恐的尖叫声,他们大概在为那捆悬在半空中的钢筋而惊叹,以为自己看到了神迹。
林默不敢停,他知道那东西困不住“锚”多久。他需要更彻底的、能造成巨大延迟的计划。
地铁站入口就在眼前。
他们一头扎了进去,冰冷的空调风和混杂着人味的气息让他们精神一振。林默迅速买了两张票,拉着苏晓晓挤过闸机。
“晓晓,听我说。”林默把苏晓晓拉到一根柱子后面,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等一下,会来两趟车,一趟是去东区的,一趟是去西郊的。你上那趟去西郊的,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下车,坐到底站。然后想办法去‘悖论’咖啡馆,你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老板,一个被称为‘教授’的人,告诉他,你是我带来的,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他会保护你的。”
“那你呢?林默哥,你不跟我一起走吗?”苏晓晓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紧紧抓着林默的胳膊,仿佛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得把他引开。”林默的眼神异常平静,“他是我引来的,目标是我。只要我不在你身边,你就是安全的。”
“不!我不要!”
“听话!”林默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这不是请求,是命令!你想让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吗?”
苏晓晓被他吼得一愣,随即哭得更凶了,却还是点了点头。
林默心中一痛,但他强迫自己硬起心肠。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塞到苏晓晓的手里:“拿着。如果……如果我没来找你,就用这些钱,好好活下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自己决定用生命去守护的女孩,然后毅然转身,走向了去东区方向的站台。
他刚一走上站台,那股熟悉的寒意就再次降临。他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锚”已经进站了。他就像一个附骨之疽,一个无法被摆脱的诅咒。
去西郊方向的列车发出了即将关门的提示音。林默看到苏晓晓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隔着车窗,对他无声地做着口型:“小心。”
列车缓缓开动,带走了他最后的牵挂。
很好。现在,战场清空了。只剩下他和他的猎人。
林默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平静地看着那个正穿过人群,向他走来的身影。周围的人流仿佛感觉不到这个煞神的存在,依旧在低头看手机,或者互相交谈。
林默看了一眼站台上的电子显示屏:下一趟车,一分三十秒后进站。
时间足够了。
他没有再跑,而是迎着“锚”走了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在即将接触的前一刻,林默的身体突然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旁边一闪,整个人贴着站台的黄色警戒线,朝着轨道区的方向倒了下去。
这是一个自杀式的动作。
“锚”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他的任务是“修正”林默,而不是让他以“意外”的方式死亡。在他看来,林默的“坠轨”是一种异常行为。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向林默的衣领,试图将他从“异常”拉回到“正常”的站台上。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林默的衣领。
林默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非但没有挣扎,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的体重全部压了上去,同时双脚在站台边缘猛地一蹬!
“锚”的动作是去“拉”,而林默的动作是去“坠”。两股力量交汇,结果就是,那个试图维持平衡的“锚”,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带着,一起朝着轨道翻滚下去!
呼啸的风声从隧道深处传来,两盏雪亮的头灯刺破了黑暗,像一头钢铁巨兽的眼睛。
列车进站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周围的旅客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一声惊呼,两个人影已经从他们眼前消失。
林默在下坠的过程中,拼命调整着自己的姿态。他不是要和“锚”同归于尽,他要活下去。他的大脑疯狂计算着高度、风速、列车的速度和车体结构。
砰!砰!
两声闷响,他们一起摔在了布满石子的轨道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林默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但他顾不上疼痛,就地一个翻滚,滚向站台下方的凹陷处。那是设计用来让工作人员紧急避险的区域,空间狭小,但足以容纳一个人。
而“锚”,则摔在了轨道的正中央。他没有林默这种对环境的瞬间利用能力,或者说,他不屑于这么做。他只是一个程序,面对突发状况,他会有一瞬间的“逻辑判断延迟”。
这一瞬间的延迟,就是致命的。
他刚从地上站起来,那头钢铁巨兽就已经咆哮着冲到了他的面前。
“锚”抬起了手,似乎又想发动【法则固化】。他或许能固化住列车,让它瞬间停止。但那样做的结果,是整列车厢因为巨大的惯性而互相挤压、脱轨,造成数百人的伤亡。这本身就是一种更大的“异常”。他的核心指令是修正“林默”这个变量,而不是为了修正一个变量,去制造一百个新的变量。
他的程序,陷入了一个小小的悖论。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和金属摩擦声几乎要撕裂林默的耳膜。他蜷缩在避险凹槽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颤抖。高速行驶的列车,以每小时七十公里的速度,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锚”的身上。
林默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听到血肉之躯被碾碎的声音,只听到了一声……仿佛用巨锤敲击万年玄铁时发出的、沉闷到极点的巨响。
列车紧急制动,刺耳的刹车声响彻整个车站。车轮与轨道摩擦出耀眼的火花。整列车在冲过林默藏身之处后,又向前滑行了近百米,才终于停下。
世界,安静了。
只有列车上乘客的尖叫声,和站台上人群的骚动,在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林默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他挣扎着从凹槽里爬出来,回头望去。
轨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列车车头的位置,留下了一个恐怖的人形凹陷,周围的钢板像纸一样卷曲、撕裂。
他被撞飞了?还是……被碾碎了?
林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又一次,从那个怪物的追杀下,活了下来。
他没有动用任何一次“规则定义”,完全是凭借一个凡人的大脑,对物理规则的理解和利用,打了一场规则之外的战斗。
他赢了,但代价惨重。
他扶着墙壁,一瘸一拐地沿着轨道,在黑暗中向前走去。他要从下一个紧急出口离开,然后去和苏晓晓汇合。
车站的紧急广播已经响起,工作人员的呼喊声和警笛声再次交织在一起。身后是一片混乱,是属于“正常世界”的混乱。
而他,林默,只能走向更深的黑暗。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灯火通明的混乱,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冰冷。
这场战争,他付出了家,付出了安宁,付出了自己作为普通人的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剩下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因为在世界的另一头,还有一个女孩在等他。
那或许是他作为“人”,而非“病毒”,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