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洗了太多次的廉价黑布,褪了色,稀稀拉拉地挂在城市的上空,透出些许浑浊的橘光。林默走在回“不语”书店的路上,脚步有些虚浮。和“教授”的谈话抽走了他不少力气,精神上的那种。脑袋里塞满了“病毒”、“盖亚”、“免疫系统”这些该死的词,每一个都像铅块,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现在只想闻闻旧书页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那种能让他感觉时间变慢,世界静止的味道。那是他的锚,一个能让他在这疯狂的世界里,暂时假装自己还是个正常人的地方。
推开那扇会发出“咿呀”抱怨声的木门时,暖黄色的灯光像融化的蜜糖一样流淌出来,包裹住他。苏晓晓正踩着一张小木凳,踮着脚尖,费力地想把一本厚重的画册塞回高层的书架上。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背带裤,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的,像个不知疲倦的钟摆。
“林默哥,你回来啦。”她看到他,眼睛一亮,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快来帮我一下,这本《中古欧洲城堡考》快把我胳膊拽断了。”
林默笑了笑,胸口那些沉甸甸的铅块仿佛融化了一些。他走过去,轻松地接过那本大部头,稳稳地放回了原位。
“谢啦。”苏晓晓从凳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爷爷今晚去老朋友家下棋了,店里就我一个,正准备关门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角落的扫帚,开始扫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曲。
林默没有说话,只是靠在一个书架上,静静地看着她。看她扫地,看她把歪掉的书扶正,看她小心翼翼地擦拭那个有点掉漆的收银台。这些琐碎、平凡、甚至有些无聊的画面,此刻在他眼里,却比任何宏大的世界法则都更加珍贵。这就是他想守护的东西,不是什么宇宙的进化,也不是什么狗屁的秩序,就是眼前这个女孩,这家书店,这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的安宁。
他想,也许“教授”说得对,这是一场战争。但他不想打了。他想投降,不是向盖亚投降,而是向这份生活投降。只要能留在这里,让他做什么都行。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天真的念头:只要我再也不使用能力,盖亚是不是就会放过我?把我当成一个已经“治愈”的良性病毒?
就在这时,门上挂着的风铃,毫无征兆地响了一下。
叮铃。
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破了这温暖的泡沫。
苏晓晓停下扫地的动作,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咦?门没关好吗?”
林默的心脏却猛地一缩。他没感觉到风。那风铃不是被风吹响的。
书店的木门,被一只手,从外面缓缓推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刺耳。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太普通了,普通到扔进人堆里三秒钟就会找不到。中等身材,灰色的夹克,面无表情。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杀意,也没有好奇,就像两片嵌在脸上的毛玻璃,只反射光,不透露任何东西。
但他一踏入书店,整个空间的“感觉”就变了。
林默瞬间就明白了。空气……不,不是空气。是构成这个空间的一切。光线、尘埃、重力、声音的传播……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标准”,像是从一本物理教科书里抠出来的,精确,僵硬,毫无瑕疵。原本空气中那些若有若无的能量流动、那些因为人的情感而产生的微小扰动,全都被抚平了,像被一只无形的大熨斗给烫平了。
“晓晓,去后面。”林默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啊?哦……”苏晓晓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从林默紧绷的背影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她听话地放下扫帚,一步步退向书店后面的小隔间。
那个男人没有理会苏晓晓,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锁定在林默身上。那不是“看”,而是“扫描”。他在确认目标。
林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就是“教授”说的“免疫体”吗?盖亚派来的杀毒程序?他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普通人。也许……
他抬起手,瞳孔深处,无数代表世界底层逻辑的金色丝线开始浮现。这是他的世界,他才是这里的神。
“定义,”他在心中默念,这是他第一次将能力用于如此直接的攻击,“你脚下三平方米内的木质地板,其分子结构定义为‘松散的纤维粉末’。”
这是他惯用的手法,釜底抽薪,从根源上改变事物的本质。以往,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现实就会乖乖听话。地板会瞬间化为齑粉,敌人会猝不及防地掉下去。
然而……
什么都没有发生。
男人脚下的地板,依旧是那块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的旧木板,上面的每一丝纹理,每一道划痕,都清晰得过分,稳定得像是在宣告某种绝对的真理。
林默的额头渗出了冷汗。怎么回事?
他不信邪,再次调动起精神力,这一次他用上了全力。
“定义:你身体周围的空气,其氮气含量定义为0。”
窒息。这应该是最简单有效的攻击方式。剥夺生存的基本要素。
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男人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他周围的空气,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罩保护着,顽固地维持着它在大气中的标准成分。的氧气,不多不少,一分一毫。
无效。
第二次无效。
林默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崩塌。那种掌控一切、言出法随的全能感,第一次被人如此干脆地、不讲道理地剥夺了。就像一个亿万富翁,突然发现自己的银行卡变成了一块废塑料。巨大的恐慌,混合着荒谬的屈辱感,冲上了他的大脑。
“你是谁?”林默的声音有些沙哑。
男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了脚,向前迈了一步。就是这一步,让林默彻底理解了对方能力的本质。
男人脚下的地板发出“咯吱”一声轻响。这不是因为踩踏,而是因为某种矫正。那块地板的木质纤维,在这一瞬间被强制调整到了最“标准”的状态,连它因为几十年湿胀干缩产生的微小形变都被抹去了。这就像把一个略有驼背的人,硬生生掰成绝对的笔直。
他走过的路,一切都在被“固化”。他本身,就是一个移动的“现实稳定锚点”。在他的领域里,一切变量都被修正为常量,一切误差都被清零。而林默的能力,本质上就是制造“变量”和“误差”。
这是天克。
林默终于明白,为什么“教授”会用那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在盖亚的免疫系统面前,他引以为傲的能力,就是一个笑话。一个无效的法则。
男人又向前走了一步。
林默的大脑疯狂运转,但一片空白。怎么办?怎么办?定义不了物质,那就定义概念!
“定义:在你我的认知中,‘前进’的概念与‘后退’的概念,进行互换。”
这是他压箱底的本事之一,涉及逻辑层面的攻击。曾经,他用这招让一个追捕他的小混混,在原地疯狂转圈,直到自己把自己绕晕。
男人停顿了一下。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有用吗?
下一秒,男人抬起腿,依旧是向前,重重地踏了下来。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和混乱。在他的世界里,概念也是“标准”的,不容扭曲。
完了。林默感到一阵冰冷的绝望。物理层面、化学层面、逻辑层面……他所有的攻击手段,在这个叫“锚”的怪物面前,全都被一面看不见的墙给挡了回来。
“林默哥!快跑!”后面传来了苏晓晓带着哭腔的尖叫。
这一声尖叫,像电流一样击穿了林默的恐惧。他可以死,但苏晓晓必须活下去。
他猛地转身,放弃了所有使用能力的念头,像个真正的普通人一样,抓起身边书架上的一本精装大辞典,用尽全身力气朝男人砸了过去。
这是最原始的、纯粹的物理攻击。
男人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那本厚重的辞典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撞在后面的墙上,书页散落一地。
而男人,已经借着这个空隙,突进到了林默面前。
他的动作快得不像人类,更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一记手刀,精准地砍在林默的肩膀上。
“呃!”
剧痛传来,林默感觉自己的锁骨像是裂开了。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踉跄,重重地撞在身后的书架上。一排排的书籍哗啦啦地往下掉,砸在他身上,头上。
疼。真的疼。这是他获得能力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清晰而剧烈的疼痛。没有了能力的保护,他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程序员,一个在图书馆里混日子的普通青年。
男人没有停歇,一步跟上,一只手像铁钳一样扼住了林默的喉咙,将他从书堆里提了起来,狠狠地掼在墙上。
“砰!”
林默的后脑勺和墙壁亲密接触,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窒息感和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放开他!你这个混蛋!”苏晓晓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抄起一把扫帚,冲上来就往男人的背上乱打。
但那扫帚打在男人身上,就像打在一块钢板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除了激起一点灰尘,毫无作用。
男人甚至没有回头。他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气。林默的脸开始涨成猪肝色,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要死了吗?就这么……像一条被人掐死的野狗一样,死在自己最喜欢的地方?
不……甘心……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书店里熟悉的景象变成了一团团晃动的色块。旧木书架的纹理,天花板上昏黄的吊灯,散落在地上的书页……
等等。书架……旧的……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是在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是的……旧的……
这个书店,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它的每一根梁木,每一块砖石,都在漫长的岁月里,在重力的压迫下,产生了微小的、不可逆的形变。它们之所以还能屹立不倒,是因为这些承重结构之间,达成了一种脆弱的“应力平衡”。这是一种充满了“误差”和“不标准”的平衡。
而这个“锚”,他的能力是“法则固化”,是抹除一切误差,让万物回归“绝对标准”。
如果……如果让这家书店,在这片“绝对标准”的领域里,也变得“绝对标准”,会发生什么?
让一根已经弯曲了几十年的承重梁,瞬间恢复到它出厂时那“笔直”的“标准状态”,会发生什么?让一块因为热胀冷缩而略微变形的砖头,瞬间回归它“理论上”的尺寸,会发生什么?
整个建筑的应力平衡,会在一瞬间被彻底打破!
这不是修改法则,恰恰相反,这是将现实的法则……执行到极致!用他妈的绝对的“正确”,来制造一场最华丽的“错误”!
林默的眼中,重新燃起了骇人的光芒。这光芒里,有绝望,有疯狂,更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的精神力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最后一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喷涌而出。这一次,他的目标不是“锚”,也不是书店里的任何一件东西,而是一条作用于整个固化力场的宏大规则。
“定义——”
他在心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在此固化法则场之内,‘不语’书店所有承重结构,其物理应力……瞬间回归至其材质诞生之初的……理论初始值!”
定义……成功了。
因为这条定义,没有与“锚”的固化法则产生任何冲突。它甚至是在“帮助”固化法则,将“不标准”的应力,矫正为“标准”的初始状态。
“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掐着林默脖子的手,第一次有了一丝迟疑。
但,太晚了。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共鸣,从书店的四面八方响起。那是整栋建筑的骨架,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天花板上,一道裂缝闪电般地蔓延开来。
支撑着二楼的中央承重柱,表面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然后像被炸开一样,猛地向外喷射出无数碎片!
整个世界,都在分崩离析。
“晓晓!快跑!去后巷!快!!”林默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还在发愣的苏晓晓吼道。
同时,他猛地一脚蹬在墙上,借着反作用力,连同掐着他的“锚”一起,向着书店中央倒去。
他要用自己的身体,拖住这个怪物,哪怕只是一秒。
苏晓晓被林默的吼声惊醒,她哭着,看了一眼被倒塌的书架和碎石吞噬的林默,然后疯了一样地冲向后门。
“轰隆隆隆——!!!”
天花板塌了,墙壁倒了,无数的书籍、木料、砖石,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这家承载了林默所有温暖回忆的书店,在他亲手制定的规则下,变成了一座吞噬一切的坟墓。
一块掉落的房梁狠狠砸在了林默的后背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咬着牙,在被彻底掩埋之前,拼命地从废墟的缝隙里爬了出去。
他终于爬到了后巷,浑身是血和灰尘,狼狈得像条狗。
晓晓成功逃到了后巷,但也被飞溅的杂物弄得狼狈不堪。
“咳咳……林默哥……你受伤了……”苏晓晓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他的后背。
林默感觉不到疼,他只是麻木地转过身,看向身后。原本应该是书店后墙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一片巨大的废墟。那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那个苏晓晓和她爷爷赖以为生的地方,那个他决心要守护的地方……没了。
是他亲手毁掉的。
为了活下去,他毁掉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巨大的讽刺和悲哀涌上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废墟中,没有任何动静。“锚”被埋在下面了。他死了吗?林默不觉得。那种怪物,恐怕就算被压成粉末,盖亚也能让他重新聚合起来。但他暂时被困住了,这为林默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他看着惊魂未定、满脸泪痕的苏晓晓,看着这片断壁残垣,心中一片冰冷。
“教授”是对的。
这不是捉迷藏,这是一场战争。
而战争,才刚刚开始。盖亚派出了它的第一个士兵,而他,林默,则以摧毁自己最重要的阵地为代价,勉强赢得了第一场战斗的喘息之机。
他扶起苏晓晓,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们……得走了。”
是的,得走了。从今天起,他再也没有家了。
他,林默,一个被世界程序通缉的病毒,正式开始了亡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