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记戒尺拍在掌心，苏晚音的神识才从“百戏空间”那卷密密匝匝的机关图上抽离。
她看着这方被加固得密不透风的戏台，心里盘算着步点。
这“听风铃”是她在空间里磨了三个晚上才从前朝那堆落了灰的杂学里翻出来的。
这东西阴损得很，蚕丝般细的银线顺着房梁垂下，末端连着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铜铃。
只要有人在观众席或者梁柱间屏息潜伏，带起的一丝气流波动，都能让后台密室里的主铃铛发出唯有“内行”听得见的闷响。
“起！”苏晚音冷声道。
两名新招入社的武生一个鹞子翻身，身形略显笨重地撞向台缘，紧接着便是一个故意失准的“坠楼”动作。
苏晚音的视线没在武生身上，而是死死盯着二层雅间的隔断屏风。
那个位置，是北狄死士若要突袭，最佳的伏击点。
如果那里藏了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跌落撞击，人的本能反应是收紧肌肉或屏住呼吸，这极细微的空气震颤，就会反馈到她刚布好的铃阵上。
侧耳细听，密室方向一片死寂。
看来那些狼崽子还没胆子在大白天往这儿扎。
“力道不够，重来。”她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戒尺边缘的毛刺。
午时刚过，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入后台，空气中顿时多了一股子凛冽的寒气。
苏晚音没抬头，鼻尖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酒香，那是北境特有的烧刀子味。
来人放下东西就走，连个照面都没打。
桌上多了一个漆红的木盘。
一坛名为“雁门雪”的烈酒旁，静静躺着半片焦黑的狼牙。
那狼牙断口参差，上面还挂着一丝干涸的暗红色，显然是从活物身上生生掰下来的。
苏晚音心里咯噔一下，这东西是影狼营的图腾，夜玄宸送这东西来，是在告诉她，那些想要她命的“前锋”已经变成了一地烂肉。
可酒封上压着的纸条却没半点温情。
“酒中有药，可令声带微哑，若你唱不出‘洛水之滨’四字，便不必登台。”
她盯着那行字，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夜玄宸这是在试探，试探她是否在临门一脚时生了退缩之心。
若她喝了这药，嗓音受损，明日那场震动京城的戏便会功亏一篑。
他不要一个迟疑的盟友，他要一个哪怕自断后路也要拖仇人下地狱的疯子。
“试探我？”苏晚音冷笑，手指在那坛“雁门雪”的酒坛边缘一划，猛地发力。
“哗啦”一声。
整坛烈酒被她劈手泼入一旁的半人高白瓷花盆里，浓烈的酒气瞬间在屋内炸开，熏得人眼眶生疼。
“去，让厨娘熬一锅最浓的川贝枇杷膏。”苏晚音头也不回地吩咐一旁的侍女，嗓音清冷如雪，“就说班主嗓子不适，全班上下，今日只准闻这个味儿。”
这时候，唯有“示弱”给外面的眼睛看，才能让那些盯着这儿的豺狼稍微松一松牙口。
排练到最后一场“焚香”时，戏台上烟雾缭绕。
苏晚音亲自端起那座博山炉，调整着它与台口的位置。
她纤细的指尖在炉底暗格处极隐蔽地一勾，原本沉甸甸的触感让她心里有了数。
那里面的青玉蝉佩残片，早被她换成了混了铁粉的假货。
那股子沉重感不是玉石的温润，而是金属的冰冷。
真的那一半，此刻正紧紧贴在她左肋的戏服衬里处。
那是老班主当年的血衣改制的，只要明天她在这台上撕开胸口，这块玉就会带着它洗不清的血气，生生扎进全京城权贵的眼里。
“还不打算现身吗？”苏晚音盯着暗影里的一角，手里稳稳地捏着一根银针，在香灰里缓慢搅动。
银针尖端微微发蓝。
果然，有人在这儿加了料。
“苏老板这双招风耳，真是越来越灵了。”
夜玄宸从暗影中踱步而出，那一身墨色长衫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站在台下，微微仰头看着她，目光在那根发蓝的银针上扫过，却没半分惊讶。
“影狼营死了，但严党那帮老狗还没死。”他走到她身边，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决绝，“若我败了，你就带着你那个什么‘百戏空间’的秘密，烧了这地方，南下躲几年。”
苏晚音停下手里的动作，银针在指尖打了个转，她那双清亮的眸子直勾勾地锁住他的视线。
“南下？”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若你死了，谁替我向严党讨那苏家班七十三条人命？你以为我是为了活命才陪你玩这出戏？”
两人在弥漫的香烟中对视。
那是两个深渊在彼此打量，也是两个在刀尖上跳舞的赌徒，终于决定把最后一份筹码押在对方身上。
良久，夜玄宸眼中的阴鸷竟散了几分，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藏着他们第一次宣之于口的信任。
“好，那便不死。”
当夜，二更天。
苏晚音正坐在案前最后校对那句“洛水之滨”的曲谱，头顶的顶梁上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咔”。
那声音微弱得就像是一只飞蛾撞到了木头，可在静谧的夜里，却让后台密室的主铃猛地抖了一抖。
苏晚音捏着笔的手稳如泰山，连眼皮都没撩一下。
她只是静静地翻开戏本的最末一页，白皙的指尖在刚才那句刚写好的字上顿住。
“明日若无雨，便让火来替天说话。”
窗外，一道漆黑的身影如断线的鹞子，在起伏的屋脊上一闪而逝，直扑那座守卫森严的皇城西角门。
苏晚音合上戏本，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今晚的月色惨白得有些邪门，一丝风都没有，空气厚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那是暴雨将至的前兆。
可她知道，这场雨，大概是落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