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得像是被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汁将最后一丝天光吞噬殆尽。6吆看书惘 勉沸越毒
闷热的空气里裹挟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让人胸口发闷。
离开演还有半个时辰，晚音社后台却静得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苏晚音站在幕布侧影里，指尖捻过那几盏琉璃灯的灯芯。
原本的蜡烛已被撤下，换成了粗如小指的特制棉芯，浸在一种泛着幽蓝光泽的油脂里。
“班主，这‘鱼鲛油’贵得离谱，真要全换？”管事的老李心疼得直吸气，这可是按滴卖的金贵玩意儿。
“换。”苏晚音眼皮都没抬，手里动作利落地修剪着灯芯，“这油不怕水，只怕不透风。待会儿风起雨落，寻常蜡烛一吹就灭，唯有它，风越劲，火越旺。”
这是她在“百戏空间”那本残破的《焰戏谱》里翻出来的秘方，专治这种鬼天气。
她转身走向乐池，琵琶师正抱着琴调试弦音。
“开场的调子改改。”苏晚音敲了敲那面牛皮战鼓，“别弹那些软绵绵的《春江花月夜》了。把轮指的频率加快三成，压着这战鼓的点子走。”
乐师一愣：“那是行军令？”
“是烽火。”苏晚音理了理袖口的云纹，目光望向昏暗的观众席，“今晚来的不止是看客，还有等着听响儿的狼。
此时，那“狼”已经入场了。
透过幕布的缝隙，苏晚音看见夜玄宸一身布衣，像个不起眼的闲散富商，悄无声息地滑进了贵宾席最末端的角落。
他坐得随意，右手却一直笼在袖子里——那个位置，藏着调兵的赤铜令符。
即使隔着喧闹的人群，苏晚音也能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沉稳，冰冷，带着一种“万事俱备”的安定。
而在前排正中的包厢里，北狄使团的那位首领正坐立不安。
他那只满是老茧的大手在腰间的弯刀柄上摩挲了不下二十次，眼神飘忽地盯着入口。
看来，影狼营覆灭的消息，已经传进他的耳朵里了。
苏晚音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既然那是把钝刀，今晚就只能拿“受辱”这块遮羞布来硬闹了。
“起乐！”
随着一声清喝，琵琶声乍破死寂，如同利箭离弦，瞬间撕裂了满场闷热。
战鼓声紧随其后，沉闷如雷，每一下都像是砸在人的心口上。
苏晚音登台了。
这一场《长夜行》，她唱得格外苍凉。
没用平日里的花腔，而是压低了嗓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呕出来的血。
唱至终场，她一身素缟，立于高台之上，手里捧着那枚假的青玉蝉佩残片。
“魂兮归来，何处是家？”
此时，酝酿已久的惊雷终于劈下。
“轰隆——！”
紫电撕裂苍穹，那一瞬间的惨白光亮，恰好照亮了她决绝的面容。
“骨葬华夏！”
这四个字一出，她猛地将玉佩掷向台角那处不起眼的香灰堆。
早已埋设好的硫磺引线被这股撞击力瞬间引燃，再加上雷电带来的气流扰动，火苗“呼”地一声窜起。
但这火，竟不是乱烧。
幽蓝色的火焰顺着地面预先洒下的磷粉轨迹疯狂蔓延，须臾之间，竟在漆黑的戏台上勾勒出一条蜿蜒曲折的火龙——那形状九曲回肠，分明就是那条横贯中原的洛水！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台下百姓惊得瞠目结舌，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天意！这是天意昭昭，洛水显灵啊！”
哗啦啦，瞬间跪倒一片。
“放肆！全是妖术！”
一声暴喝打断了众人的惊叹。
北狄使臣猛地拍案而起，满脸横肉都在颤抖，“不过是些江湖把戏！焚我大狄信物，还敢用妖火惑众，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身后几个侍卫瞬间拔刀，寒光凛凛。
苏晚音却半步未退。
她甚至没有看那些明晃晃的刀尖，而是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古旧画轴。
那是父亲当年拼死护下的《梨园考异图》。
“妖术？”她轻笑一声，声音清冷，穿透力极强，“大人怕是忘了，贵国引以为傲的‘星钩续脉’纹样，百年前本就是我中原匠人流落北地时，刻在羊皮鼓上的‘云雷纹’变种。”
她手腕一抖，画卷凌空展开，直直落入那条“洛水”火龙之中。
火焰瞬间吞噬了画纸，但在那特殊的纸浆燃烧下，半空中竟诡异地浮现出一层赤金色的烟尘，凝聚成一个巨大的、繁复的云雷图腾——与那玉佩上的纹路，分毫不差，却更加中正宏大。
“今日焚佩，非是毁物，乃是归源。”苏晚音负手而立，火光在她身后猎猎作响，宛如浴火重生的神女，“此纹，本就生于华夏，死亦当归于华夏！”
话音未落，城外骤然炸响三声号炮。
“砰！砰！砰！”
那是军队集结的信号。
夜玄宸埋伏在城郊的三千私兵，亮旗了。
北狄使臣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里那把还没拔出来的弯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这才明白，今日这戏台，不仅是唱戏的，更是断头台。
苏晚音立在漫天火光里，目光越过慌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向角落里的夜玄宸。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触即分。
她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嘴唇：你说过，这一战你替我打。
现在，该你收网了。
夜玄宸没有动，只是那只一直笼在袖中的手终于缓缓抽出，做了一个极隐晦的“斩”的手势。
远处，皇城最高的角楼之上。
一直在此观望的大内总管高公公，慢慢合上了手里那本刚写好的密折。
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提笔蘸了那最鲜艳的朱砂，在折子末尾重重落下最后一笔。
那上面写着的不再是弹劾，而是一句足以定乾坤的断语：“质子非逆，乃砥柱。”
雷声滚过，暴雨终至。
苏晚音站在台上，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油彩，视线却落在那堆已被雨水打湿、渐渐冷却的灰烬上。
这出戏虽然唱完了，但这堆灰，还有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