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风波未平,京城的空气里却已弥漫起一股令人窒息的硫磺味。
苏晚音刚在晚音社的账房里坐下,手里那盏用来压惊的碧螺春还没沾唇,前堂的掌柜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邸报,脸色比刚刷的粉墙还白。
“班主!出出大事了!北狄使团一大早就往宫里递了国书,说是说是咱们昨日烧了他们的故国信物,视为奇耻大辱!”
苏晚音指尖微顿,茶汤在杯中晃出一圈涟漪。
她没急着接邸报,只是缓缓吹开浮沫,抿了一口。
“哦?昨天那帮细作把香炉底都快翻烂了也没找着把柄,今日倒是学会倒打一耙了。”她放下茶盏,语调平淡得像在说今日菜价涨了两文,“说什么了?”
“说说要让那位质子殿下亲赴雁门关谢罪!否则”掌柜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抖,“否则‘铁骑踏月,问罪于京’!现在外头都炸了锅,那些主战的大人们正跪在午门外,嚷嚷着是质子爷勾结咱们毁物挑衅,要拿咱们问罪呢!”
好一个“问罪于京”。
苏晚音冷笑一声,接过邸报扫了一眼,随手扔在桌案上。
这哪是问罪,分明是图穷匕见。
她揉了揉眉心,意识瞬间沉入“百戏空间”。
这一次,她没有去那些存放戏服刀枪的库房,而是直奔角落里那座积满灰尘的“异域阁”。
阁楼阴冷,书架上堆满了用羊皮、竹简甚至骨片刻成的异族典籍。
她在堆积如山的书海中翻找,指尖触碰到一卷泛着膻腥味的牛皮卷轴——《北狄礼典·残卷》。
这是苏家先祖当年游历漠北时记录的见闻。
她飞快地阅览着那些晦涩难懂的蝌蚪文,目光最终定格在一段关于“焚物”的记载上。
“焚物为誓,烟直上则魂归天狼,烟散则永绝归路凡王室血脉,若焚祖信物,视为断绝宗亲,死后不入狼冢。”
苏晚音猛地睁开眼,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好狠的算计。
原来昨日那场“逼宫”,根本不是为了抢回玉佩。
北狄人早就料到夜玄宸可能会毁掉玉佩,所以他们故意设局。
如果夜玄宸否认玉佩是北狄之物,那就是私藏前朝禁物,大周皇帝容不下他;如果他承认那是北狄信物,而玉佩又被当众焚毁,按照北狄的规矩,他就是自绝于祖宗,此生再无资格回归草原争夺王位。
这就是个死局。无论进退,都是万丈深渊。
屋外的蝉鸣声骤然刺耳起来。
苏晚音站起身,推开窗,看见街对面的茶楼里,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激动地挥舞着扇子,似乎在声讨“祸国殃民”的戏子和质子。
舆论的风向变了。
昨日还是“祭天神迹”,今日就成了“惹祸根源”。
这背后要是没人推波助澜,鬼都不信。
“班主,咱们是不是得避避风头?”掌柜战战兢兢地问。
“避?往哪避?”苏晚音转过身,眸光清冷如霜,“戏台既然搭好了,就没有中途罢演的道理。”
她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墨汁浓黑,如夜色深沉。
《长夜行》的终场词,必须改。
原来的词太过悲戚,只是一味地哭诉忠魂。
现在,她需要更锋利的东西。
笔锋落下,墨迹淋漓。
“忠魂化灰,不朝天”被重重划去。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百戏空间里那卷《北狄礼典》上的图腾,又闪过夜玄宸那双总是藏着深渊的眼眸。
“灰飞故土,骨葬华夏。纵有星钩续脉,亦断于洛水之滨!”
“星钩”,是北狄王室秘传的图腾,只有极少数核心贵族知晓;“洛水”,则是中原正统的象征。
这一句,既隐晦地承认了玉佩工艺确实源自北地——堵住悠悠众口,承认它是“物”;又决绝地表明忠魂归属华夏——彻底切割了“人”的政治身份。
既然你们要拿“血统”做文章,那我就用这出戏告诉天下人:身在曹营心在汉,骨头渣子都是大周的灰!
墨迹未干,房门被轻轻叩响。
那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
夜玄宸今日穿了一身极不显眼的墨色长衫,唯有腰间那块不起眼的铁牌透着冷硬。
他走到桌前,目光落在苏晚音刚写好的词上。
沉默在狭小的账房里蔓延。
良久,他伸出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洛水之滨”四个字,声音低沉得听不出情绪:“苏老板,这词一出,我可就真成了孤魂野鬼了。”
苏晚音搁下笔,直视他的眼睛:“殿下本来就是在走钢丝。与其被人两头堵,不如自己把路炸断,只留一条向前冲的道。”
夜玄宸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淡,却第一次到达了眼底。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赤红色的铜制令符,轻轻放在那张宣纸上,压住了那个“断”字。
“影狼营的前锋,已经在三十里外的落凤坡扎营了。”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他们既然想要我的命,那我就送他们一份大礼。”
苏晚音心头一跳。影狼营,那是北狄最精锐的刺杀部队。
夜玄宸眼中的寒光骤然凌冽,仿佛刚才的温和只是错觉:“苏晚音,若三日后你敢登台唱这词,我便让那帮蛮子的马蹄,永远停在洛水北岸。”
他微微倾身,逼视着她:“这一战,我替你打;这一局,你替我说。敢不敢?”
苏晚音看着那枚令符,上面狰狞的狼首仿佛正对着她咆哮。
她抬起手,掌心覆在那只冰冷的手背上,将令符重重地按死在戏本之上。
“好啊。”她嘴角勾起一抹惊心动魄的弧度,眼底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但你要答应我——若我唱完这出,这世上便不再有什么质子,只有你,夜玄宸。”
窗外,更鼓敲响了三下。咚——咚——咚。
紧接着,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急促如雷的马蹄声,那是八百里加急直奔皇城的动静。
战鼓已擂。
苏晚音袖中的手微微一颤,意识深处,那个封存已久的“百戏空间”再次震动起来。
角落里,一个锈迹斑斑的巨大卷轴缓缓展开——《战阵鼓谱》。
那不是用来取悦看客的靡靡之音,那是上古战场用来指挥千军万马的杀伐之乐。
下一出戏,得配点带血的动静。
夜玄宸走后,苏晚音没有睡。
天刚蒙蒙亮,晚音社的大门便紧紧闭上了。
门口挂上了“闭门谢客”的牌子,只留下一条缝隙,供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搬运着沉重的木箱进进出出。
苏晚音站在戏台中央,手里拿着一把用来丈量尺寸的戒尺,目光在那些还没睡醒的伶人身上扫过。
“都打起精神来!”她厉喝一声,“今日不排唱段,只练走位。所有人听好了,这《长夜行》的最后一场,我要把台上的机关全部换掉。”
她指了指舞台四周那几个看似普通的立柱,“二奎,你去把库房里那几根裹了铁皮的柱子换上来,按照‘七星钉’的方位埋好。”
“班主,那是”二奎一愣,那不是以前老班主用来演武戏时防身用的桩子吗?
“别问,照做。”苏晚音打断了他,”
她抬头望向头顶那方狭窄的天空。
风雨欲来。这哪里是在排戏,分明是在布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