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似乎也爱看戏。
昨日还是一副要淹了这四九城的架势,今儿个大典,日头竟毒辣得像是要把地皮烤出一层油。
苏晚音一身素白孝服,跪在九阶高台之上。
背后的汗水早就把中衣洇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脊梁骨上,难受得紧。
但这正好,不用特意酝酿,那股子摇摇欲坠的破碎感便浑然天成。
她低垂着眉眼,余光却像开了刃的刀,死死锁住面前那尊博山炉。
礼部那个姓周的侍郎,正踮着脚尖往台上凑,那双三角眼滴溜溜地盯着香炉,显然是想上来挑刺验货。
“慢着。”
高公公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慢悠悠地飘了过来。
他手里的拂尘轻轻一搭,正好拦在周侍郎的官靴前头,“陛下口谕,苏班主今日是代父祭天,这是尽孝,也是为国祈福。百官只需静观,谁要是敢惊扰了这份诚心,那就是跟老天爷过不去。”
周侍郎迈出去的脚硬生生收了回来,脸色比吞了苍蝇还难看。
苏晚音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松了松。
看来昨夜那步险棋走对了。
夜玄宸以“先太子旧部遗孤”的身份,把自己卖了个彻底,换来了皇帝这片刻的“默许”。
皇帝老儿多疑,但他更想看这出戏到底能唱出什么花来,只要不直接造反,他乐得作壁上观。
第三炷香,燃到了底。
博山炉内传来一声极轻的脆响,像是冰面裂开的动静。
紧接着,一股异香盖过了原本的檀香味。
那不是香料,是玉石在高温下崩解的气味。
“看!那是甚么!”人群里有人惊呼。
只见炉顶袅袅升起的白烟中,竟隐隐透出一丝诡异的金光。
那是苏晚音特意加的料——玉石表层的药液受热挥发,裹挟着底部的金粉,在光影折射下,竟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道若隐若现的云雷纹,宛若游龙。
“忠魂显灵了!这是忠魂显灵啊!”
台下早就安排好的“托儿”——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伶人,此时那是演技爆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老天开眼!当年苏家班唱《忠烈传》,那祥瑞也是这般模样的云纹呐!”
这一嗓子,就像是往滚油锅里泼了一瓢水。
老百姓哪懂什么化学反应,他们只信眼见为实。
一时间,惊叹声、磕头声响成一片,气氛瞬间被烘托到了顶点。
就在这乱糟糟的当口,一个穿着青灰布衣的小厮,猫着腰,借着香案的阴影,鬼鬼祟祟地把手伸向了香炉底座。
这便是东角楼的那只耗子。
苏晚音连眼皮都没抬,心里默数:三,二,一。
那细作的手刚触到炉耳,还没来得及用力。
“啪”的一声脆响,细如发丝的蚕丝应声而断。
下一瞬,炉底那早已蓄势待发的铜齿轮像是咬合的猛兽,瞬间卡死了转轴。
原本应该平滑移出的底座猛地一震,整个香炉失去平衡,向左侧剧烈倾斜。
“哗啦——”
不是玉佩落地的声音,而是一阵细密的沙沙声。
早已化为齑粉的玉屑,混杂着滚烫的香灰,劈头盖脸地泼了那细作一身。
没有完整的玉佩,没有所谓的“罪证”,只有一地分辨不出原本模样的灰白粉尘。
细作傻了眼,慌乱地想要后退,两腿一软差点栽下高台。
“这位小哥,祭奠乃是大礼,怎的这般毛手毛脚?”
两个身形魁梧的“商贾”不知何时已挤到了前排,笑眯眯地一左一右架住了细作的胳膊。
那力道大得惊人,细作刚想张嘴喊冤,腰眼就被硬物顶住——那是影卫特制的短锥。
高台之下,高公公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骤然眯起。
他盯着那缕还没散尽的金丝纹,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那日苏晚音让他看的“残次品”图样,又联想到这几日京城里疯传的“苏家祖传香炉寻得极品丝绒内衬”的消息。
“小李子。”高公公侧过头,声音低得只有身边的小太监能听见,“去查查恒记绸庄,三日前出库的那批靛蓝丝绒,是不是真的进了苏家班,还是转手送进了北狄使馆的后门。”
小太监领命而去。
高公公拢了拢袖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苏家丫头,好手段。
这一局,哪里是什么通敌,分明是把屎盆子往北狄人头上扣。
既然玉佩变成了灰,那唯一的“证据”,就只能是那个所谓的“丝绒内衬”了。
台上,苏晚音缓缓起身。
她不顾那香灰还带着余温,直接俯身,双手捧起一抔灰白色的粉尘。
掌心传来灼烧的刺痛感,但这痛意却让她无比清醒。
她将那抔灰烬高高举过头顶,任由风将它们吹散,洋洋洒洒地飘向天际。
“父骨成尘,不朝天,不拜地!”
她的声音清亮,穿透了喧嚣的人群,直抵人心,“苏家今日焚佩明志,只敬这人间公道!”
“公道!”
万民的情绪被彻底点燃,呼喊声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远处巍峨的宫墙之上,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负手而立。
皇帝目光如炬,看着台下那如蝼蚁般却又声势浩大的场面,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原本摩挲扳指的手指停了下来。
人群的最末端,夜玄宸静静地站着。
他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女子,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昨夜烧焦的鸽羽,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出戏,苏晚音唱赢了。
但这只是京城的赢面。
那封随风而逝的密信里写得很清楚——雁门关外,左贤王的“影狼营”闻风而动,已经拔营南下。
他们丢了面子,必定要来索命。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香灰,迷了人眼。
京城看似放晴,可北边的天际,却聚起了一层比墨还黑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