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权柄之重
天津卫的夜雨,来得毫无征兆,也去得悄无声息。当那艘悬挂“明”字灯笼的官船,在朦胧的晨雾中缓缓驶入通州码头时,铅灰色的天空已裂开几道缝隙,漏下惨淡的天光,照在甲板上尚未完全干涸的水渍和隐约的血污上。空气湿冷刺骨,混合着河水特有的土腥气,与昨夜海上那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已是两个世界。
韩墨立在船头,飞鱼服的下摆被晨风轻轻撩动,沾染的尘埃与血迹,在这湿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种沉黯的色泽。他脸色比天色更冷,眼中布满血丝,却无丝毫倦意,只有一片冰封般的锐利。在他身后,船舱门口,两名锦衣卫力士按刀而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码头上闻讯赶来、肃立迎候的顺天府、通州衙役,以及一队盔明甲亮的腾骧卫兵士。
船舱内,被简单清理过的隔间里,信王妃李氏与世子朱由崧,分别被安置在两副粗木制成的、带着铁镣的囚笼中。李氏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囚衣,头发草草挽起,脸上依旧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舱壁,仿佛灵魂已被抽离。朱由崧则蜷缩在母亲对面的小笼里,似乎哭累了,睡着了,只是小脸上泪痕交错,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蹙着,偶尔还会不安地抽搐一下。
船舱角落,放着几口用油布和绳索仔细捆扎的木箱,里面是昨夜从天津卫那艘将沉的海船、以及从“福星号”上搜出的,未来得及完全销毁的文书、账册、部分可疑货物,以及那枚至关重要的莲台令牌和染血的纸条。
“大人,船已靠岸。顺天府丞、通州知州,还有腾骧卫的骆千户,已在码头候着了。” 一名锦衣卫总旗入舱禀报。
韩墨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对囚笼中的母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但随即被冷硬取代。他转身,大步走出船舱。
码头上,顺天府丞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穿着青色官袍,冻得脸色发青,见到韩墨下船,连忙带着通州知州等人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敬畏与忐忑:“下官顺天府丞周道登/下官通州知州赵南星,参见韩大人。奉摄政王钧旨,在此迎候,听候大人差遣。”
骆思恭也抱拳道:“韩大人,末将奉王爷之命,率腾骧卫一队,前来接应,押解人犯入京。”
韩墨的目光在周道登和赵南星脸上扫过,略一颔首,算是回礼,然后对骆思恭道:“有劳骆千户。人犯在此,需严密看管,即刻押送入京,直送诏狱,不得有误。王爷在何处?”
“王爷此刻应在承明殿理政。已得王爷吩咐,人犯押到,请大人即刻入宫复命。” 骆思恭道。
“好。” 韩墨不再多言,对周、赵二人道,“此处善后,清理船只,登记物证,移交腾骧卫。凡有参与昨夜码头之战、或与逆党有涉之本地人犯,一并锁拿,严加审讯。若有疏漏,二位大人,自行向王爷交代。”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周道登、赵南星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是,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如今可是摄政王跟前第一等的心腹红人,手段酷烈,名声在外,他们岂敢得罪。
安排妥当,韩墨不再停留,与骆思恭一道,押解着囚车(李氏母子被移入特制的、遮得严严实实的囚车),带着那几口木箱,在一队腾骧卫精锐的护卫下,离开通州码头,向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嘚嘚,车轮辘辘,在清晨冷清的官道上,敲出急促而肃杀的节奏。
紫禁城,承明殿。
辰时已过,但今日的“候见”并未如常举行。殿内,方平端坐紫檀公案之后,并未处理文书,只是静静听着叶向高的禀报。叶向高手持一份刚刚由南京急递而来的密奏,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王爷,” 叶向高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南京兵部右侍郎李三才,再次八百里加急奏报,言江南局势,恐有大变!”
方平眉头微蹙:“说下去。”
“李三才言,自上次奏报后,他加派人手,秘密查访。发现松江、苏州一带的‘香会’,并非寻常民间秘密结社,其组织严密,层级分明,以白莲教教义为根基,却混杂了摩尼教、弥勒教乃至西洋天主教的某些说法,蛊惑人心,聚众数万!其首领,对外称‘无生老母座下,掌灯使者’,真实身份成谜,然其能指挥调动如此多人众,且与地方豪强、漕帮、甚至部分卫所军官,皆有勾连,绝非寻常妖人!”
“更可虑者,” 叶向高顿了顿,眼中忧色更浓,“李三才查到,近来江南市面上流通的巨额‘倭银’,其源头,似乎与闽浙海商巨贾,汪直、徐海之余党有关!这些海商,明面上经营合法贸易,暗地里与倭寇、佛郎机人(葡萄牙)、红毛夷(荷兰)往来密切,走私货物,贩卖人口,甚至……私造海船,暗蓄甲兵!而他们与江南‘香会’,以及……漕运衙门某些蠹吏,似乎也有银钱往来,关系暧昧!”
“李三才怀疑,” 叶向高深吸一口气,说出最惊人的推测,“恐有巨奸大憝,借信王逆案搅乱朝局之机,在江南暗中串联,以白莲教蛊惑下层民众,以海商巨资贿赂中上层官吏,以控制漕运、垄断海贸为手段,其志恐不在小,或欲割据东南,裂土称王!若其与北方逆党‘枢星’,乃至关外蒙古,有所勾结,则南北呼应,天下危矣!”
一番话,如同惊雷,在承明殿内炸响!即便是方平,此刻也忍不住面色微变,瞳孔收缩!
白莲教、海商、倭寇、西洋人、漕运蠹吏、地方豪强、卫所军官……这些原本看似分散的力量,若真被某个“巨奸大憝”暗中整合串联起来,其能量,足以撼动整个东南半壁!而东南,乃是大明的财赋根本,漕运命脉!若此地有失,朝廷必将陷入无钱无粮的绝境,不战自溃!
“巨奸大憝……” 方平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李三才可有线索,此人可能是谁?与朝中何人有关?”
叶向高摇头:“李三才信中未明言。此人隐藏极深,李三才也只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推断。然,其能调动如此庞大复杂的势力网络,其身份,恐怕……非同小可,或为致仕阁老,或为镇守太监,或为……皇亲国戚!”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皇亲国戚!方平心头猛地一跳。难道,这江南的“巨奸”,与京城的“枢星”,是同一人?亦或是,互为盟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陈矩略带急促的通禀声:“陛下,王爷,锦衣卫指挥使韩墨,殿外求见,言有要事禀报!”
“宣!” 方平与叶向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韩墨此时回来,必然是天津卫之事有了结果。
很快,韩墨一身风尘,大步走入殿中,单膝跪地:“臣韩墨,参见陛下,王爷。臣奉旨追缉逆犯,已于天津卫码头,截获信王妃李氏、世子朱由崧,并击溃接应之倭寇、逆党,擒杀其首领钱嬷嬷。逆犯现已押入诏狱,听候发落。此乃搜获之重要物证,请陛下、王爷过目。” 说着,双手呈上那枚莲台令牌和染血的纸条,以及一份简要的奏报。
陈矩上前接过,转呈方平。
方平先拿起那令牌,入手冰凉沉重,莲台图案诡异。又展开纸条,看到“货已上‘福星’,速送‘蓬莱’。枢。” 几个字,眼中寒光爆射!
“蓬莱……” 他低声念道,看向韩墨,“可曾审问人犯?这‘蓬莱’是何所指?‘枢’又给了什么后续指令?”
韩墨道:“回王爷,钱嬷嬷当场毙命,未及审讯。李氏母子,惊吓过度,尚未开口。然,从截获的海船及‘福星号’上搜出之文书账册,正在加紧清理。初步发现,其往来账目,涉及银钱数额巨大,且多有与松江、苏州商号,以及闽浙海商的记载。其中提及数批‘南洋苏木、胡椒’、‘倭国刀剑、硫磺’、‘佛郎机火铳’等违禁货物之交易。更有几封信件,暗语提及‘东南风雨急,需早备舟楫’、‘蓬莱仙岛,可避风浪’等语。臣怀疑,这‘蓬莱’,可能并非实指山东登州,而是……海外某处岛屿,或秘密据点。逆党余孽,恐欲将信王妃世子,转移至海外藏匿,以作日后之用。而‘枢’之党羽,在江南、海上的势力,恐怕远超我们之前预估!”
“南洋货物、倭国军械、佛郎机火铳……东南风雨,蓬莱仙岛……” 方平将韩墨的奏报与叶向高方才所言联系起来,一条隐约的线索,渐渐清晰。
“枢星”或其盟友,在江南经营了一个庞大的网络:以白莲教(香会)控制底层、蛊惑人心;以海商巨贾(汪直、徐海余党)提供资金、走私违禁品、沟通海外;以贿赂勾结地方官吏、卫所军官、漕运蠹吏,打通关节;其最终目的,可能是割据东南,甚至……勾结外洋,裂土自立!而信王妃世子,便是他们手中一面可能的“旗帜”,或是用于与北方势力(蒙古?)交易的“筹码”。“蓬莱”,或许就是他们在海外经营的巢穴或中转站!
好大的手笔!好深的谋算!这已不是简单的谋逆,而是倾覆国本,裂地分疆的滔天阴谋!
“王爷,” 叶向高声音发颤,“若韩大人所查属实,李三才所忧为真,则江南……危在旦夕!必须立刻采取断然措施,否则……”
“叶阁老稍安。” 方平抬手,打断了叶向高的话。他虽心中震惊,但越是危急时刻,越需冷静。他看向韩墨:“那艘接应的海船,及船上倭寇、人员,可曾查明来历?”
“海船注册于福建月港,船主是一闽商,但经查,此人早已失踪,船只恐系被冒用或劫持。船上倭寇,多为真倭混杂海盗,凶悍异常,拒不投降,多数战死,少数被擒者,言语不通,尚未拷问出有用口供。但从其装备、战术看,与近年来骚扰江浙、福建的倭寇,颇有相似之处。” 韩墨答道。
“闽浙海商,倭寇,白莲教,东南官吏……” 方平站起身,在殿中缓缓踱步。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东南,指向了那个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巨奸”或“枢星”。
“陛下,王爷,” 韩墨又道,“还有一事。昨夜天津卫码头激战,臣观那些倭寇与逆党配合,虽仓促,却颇有章法,似是早有预演。且其敢于在天津卫这等重镇,公然以海船接应,与官军炮战,其嚣张与实力,恐非寻常海盗可比。臣担心,其在海上,恐另有巢穴、舰队。若其狗急跳墙,骚扰漕运,甚至攻击沿海州县,则漕运一断,京师震动!”
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如果东南的阴谋集团,真的拥有一定的海上力量,那么掐断漕运,并非不可能。而一旦漕运断绝,北京这座百万人口的帝都,将立刻陷入粮荒,不等蒙古打来,自己就先乱了。
内有权臣(方平自己)主政,根基未稳;外有蒙古陈兵边关,虎视眈眈;暗有“枢星”及其江南盟友,图谋裂土,勾结外洋,威胁漕运命脉;朝中清流物议未息,皇帝心思难测……这局面,简直是危如累卵,四面楚歌!
方平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肩头。这摄政王的权柄,握在手中,才知道是如此沉重,如此……烫手。
但他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退路。
“叶阁老,” 方平停下脚步,转身,目光已恢复沉静,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立刻以陛下名义,拟旨。”
“王爷请吩咐。” 叶向高精神一振,知道摄政王要下决断了。
“第一,擢南京兵部右侍郎李三才,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总理江南军务,兼督漕运。赐尚方剑,许其便宜行事,先斩后奏!命其全力整顿江南防务,清剿白莲教乱党,彻查与逆党、海商、倭寇勾结之官吏豪强,务必稳住东南大局,确保漕运畅通!所需钱粮,可由南京户部、工部酌情调拨,不足部分,奏报朝廷。”
“第二,以兵部名义,行文福建总兵俞大猷、浙江总兵戚继光,命其加强海防,整饬水师,严查走私,清剿倭寇。凡有与逆党、海商勾结,私通外洋者,无论官兵商民,一律以通敌论处,格杀勿论!告诉他们,陛下与本王,只看结果。东南海疆但有闪失,唯二人是问!”
“第三,” 方平看向韩墨,“韩墨,你亲自挑选锦衣卫、东厂最精干得力之人,组成‘江南肃奸缉事署’,由你统带,持本王手令与陛下密旨,秘密南下,协助李三才。你们的主要任务,是揪出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巨奸’,查明其与‘枢星’之关系,以及其在朝中之同党!记住,只查不动,密报为先。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得擅自抓捕三品以上官员及勋贵宗室。但若有确凿证据,可先行控制,押解进京。”
“第四,” 方平目光转向一直侍立一旁的陈矩,“陈公公,以东厂名义,加强对漕运沿线、沿海港口、乃至京城与江南往来书信、人员之监控。凡有形迹可疑、传递暗语、或与已知逆党有牵连者,严密监视,一有异动,立即报与韩墨及本王知晓。”
“第五,”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信王妃李氏、世子朱由崧,既已擒获,乃逆王余孽,国之要犯。着三法司、锦衣卫、宗人府,联合会审,尽快拟定其罪。然,其生死,需由陛下最终圣裁。在陛下旨意下达前,严加看管,不得有任何闪失,亦不得让任何人接近。”
一连五道命令,条理清晰,目标明确,既有雷霆手段(授予李三才、俞大猷、戚继光生杀大权),又有暗中布局(韩墨秘密南下),既有明面施压(监控漕运、审讯逆眷),又留有余地(不轻易动高层)。可谓思虑周详,杀伐决断,尽显这位年轻摄政王在巨大压力下的冷静与手腕。
叶向高、韩墨、陈矩,皆凛然应命。
“王爷,” 叶向高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对江南之事,是否需在朝会上,稍作说明,以安众心?毕竟,李三才巡抚应天,兼督漕运,权柄过重,恐引朝议。”
“不必。” 方平摆手,语气不容置疑,“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江南之事,关乎社稷存亡,容不得半点扯皮拖延。朝中若有异议,让他们来找本王!眼下,稳定压倒一切。叶阁老,你与沈、王二位阁老,需稳住朝局,尤其是户部、工部的钱粮军械筹措,绝不能因江南之事而延误北疆边防。告诉赵世卿,本王不管他用什么法子,北疆的粮饷,一两银子,一粒米,都不能少!”
“老臣明白。” 叶向高重重点头。
“韩墨,你即刻去准备南下事宜。人手、路线、身份,务必隐秘。到江南后,与李三才单线联系。记住,你们的对手,极其狡猾,务必小心。” 方平对韩墨叮嘱道。
“卑职领命!必不负王爷重托!” 韩墨单膝跪地,郑重应诺。
“陈公公,宫中、京城,就交给你了。陛下安危,乃是第一要务。”
“王爷放心,老奴万死不辞!” 陈矩躬身。
分派已定,众人领命而去。承明殿内,又只剩下方平一人。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扇,冰冷的晨风瞬间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也让他因紧张思虑而有些发热的头脑,为之一清。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远处的宫阙楼阁,在薄雾中显得朦胧而不真实。这座巍峨的紫禁城,这座庞大的帝国,此刻正被内忧外患的阴影紧紧笼罩。而他,站在权力的最中心,手握看似无上的权柄,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与孤独。
权柄越重,责任越大,杀机也越深。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坠入万丈深渊。
但他已无路可退。为了这座城,为了这个国,也为了……那些追随他、信任他、甚至将性命托付给他的人,他必须走下去,用手中的权与剑,劈开这重重迷雾,斩断那伸向帝国命脉的毒手。
“王爷,” 孙传庭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响起,带着一丝担忧,“您又是一夜未眠。早膳……”
“拿来吧。” 方平转身,走回公案后坐下。他没有时间休息,也没有资格疲惫。面前,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等待批阅;还有北疆的军报,需要研判;还有朝中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等待、算计……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笔尖悬在奏章之上,微微一顿,然后,落了下去。
字迹,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