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潜流暗涌
深秋的紫禁城,被一层铁灰色的湿冷包裹。承明殿连日的喧嚣似乎随着政令的发出而暂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窒息的寂静。但这寂静只是表象。权力如流水,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是无数方向不同、力道不一的潜流,在看不见的地方交汇、碰撞、撕扯。
文华殿,内阁值房。
叶向高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后,面前摊着几份刚由中书舍人誊录好的诏旨文稿,墨迹犹新。他手里捏着一支紫毫,笔尖悬在纸面,却迟迟没有落下。窗外,是文华殿前空旷的庭院,几株老槐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如同干瘦的手指,指向阴沉的苍穹。
“元辅,” 次辅沈一贯坐在下首,手里捧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声音低沉,带着江浙口音特有的软糯,此刻却透着一丝凝重,“您看,今日王爷在承明殿的几项安排……”
叶向高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没有立刻回答。沈一贯的话,问到了他心坎上,也问到了这几日萦绕在心头的那层薄雾。
“济仲(沈一贯字),” 叶向高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沧桑与疲惫,“你看出来了?”
“岂能看不出来。” 沈一贯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姜镶加兵部尚书衔,仍镇大同,这是以武臣遥领部堂,我朝开国以来,除太祖、成祖朝特例,何曾有过?孙传庭以王爷心腹,署理兵部实务,这兵部,从今往后,恐怕便姓方了。王象乾巡抚宣府,看似王爷给了元辅面子,用了元辅的门生,可你我都知,王象乾此人,能力虽有,但性子……颇为圆滑。让他去宣府,夹在姜镶和王爷之间,他能如何自处?不过是做个传声筒,甚或是……缓冲罢了。”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还有对逆党涉案官员的处置,宽严相济,看似公道,实则……生死予夺,尽在其手。尤其是那句‘该杀的,不必拖延,也不必等秋决’,元辅,王爷这是……要立威,要快刀斩乱麻啊。这份杀伐决断,这份对朝局人事的掌控……王爷今年,还不到三十吧?”
叶向高默然。沈一贯看得透彻。方平的手段,比他预想的更加果决,也更加……老辣。借清查逆党之机,牢牢抓住兵权(姜镶、孙传庭),稳住边镇(王象乾),同时以雷霆手段震慑朝野(处置逆党),又通过相对温和的方式(处置三等涉案者、部分采纳自己推举名单)安抚人心。短短数日,一套组合拳下来,摄政王的权威,已然立了起来。而且,这权威并非空架子,而是实实在在地通过人事、财政、军务,渗透到了朝廷的各个角落。
“王爷天纵英才,非常人可比。” 叶向高最终叹了口气,眼中神色复杂,“其行事,虽有操切之处,然大节无亏,心系社稷。眼下内忧外患,国事蜩螗,或许……正需要这样一位能决大疑、定大难的强腕人物,来稳住这艘大船。”
“强腕人物……” 沈一贯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元辅,强腕固然可定一时之乱,然刚极易折,威极则惧。王爷如此集权于一身,长此以往,恐非朝廷之福。陛下年轻,如今卧病,倚重王爷。若他日陛下康复,或……王爷权柄日重,这君臣之间,又当如何自处?朝中清流,今日虽慑于其威,敢怒不敢言,然心中积郁,岂能长久?一旦有变,恐生肘腋之祸啊!”
这正是叶向高最深的隐忧。方平有能力,有手段,甚至可以说,是眼下拯救危局最合适的人选。但权力是毒药,品尝过至高滋味的人,有几个能轻易放手?皇帝朱载堃如今看似信任,可这份信任能持续多久?一旦皇帝觉得威胁,或者方平权势膨胀到不可控制,那便是滔天大祸!而朝中以清流为代表的文官集团,对方平这种“以武犯文”、“破坏祖制”的行径,早已不满,只是暂时被压服。这种不满,如同地火,一旦找到出口,便会喷薄而出,足以焚毁一切。
“济仲所言,老夫岂能不知?” 叶向高苦笑,“然,如今之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王爷是那掌舵操桨之人,我等在船上,只能尽力辅佐,稳住船身,莫要使船倾覆。至于将来……” 他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声音低不可闻,“将来之事,谁能预料?只盼王爷能善始善终,不负陛下,亦不负这天下苍生吧。”
沈一贯也沉默了。他知道叶向高说的是实情。眼下,除了依靠方平,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难道要靠他们这些文臣,去对付蒙古铁骑,去剿灭隐藏极深的“枢星”和白莲教?
“对了,” 叶向高想起一事,从案头拿起一封刚刚由通政司送来的密奏,递给沈一贯,“你看看这个。是南京兵部右侍郎李三才,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沈一贯接过,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变得凝重:“李三才奏报,江南近来颇不平静。漕运沿线,时有‘水匪’滋扰,虽未酿成大患,但其行动颇有章法,不似寻常盗寇。松江、苏州等地,有民间私设‘香会’,聚众诵经,疑似与白莲教有关。更奇的是,市面上近来有大量来路不明的倭银流通,成色极好,数额巨大,恐有倭寇或海商,与内地奸人勾结。李三才怀疑,恐有巨奸大憝,借信王逆案之机,在江南兴风作浪,图谋不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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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白莲教……倭银……” 叶向高捻着胡须,眼中寒光闪烁,“这与王爷那边得到的线索,倒是能对得上。碧云寺庄子搜出的密信,提及在临清截留‘特殊货物’,从天津卫出海。若这‘特殊货物’与江南的‘倭银’、‘水匪’、‘香会’有关……难道,‘枢星’的触手,早已伸到了江南,甚至……伸到了海上?”
“若真如此,” 沈一贯倒吸一口凉气,“其图谋之大,恐远超你我想象!勾结倭寇,控制漕运,传播邪教,敛聚巨资……这是要断我漕运,乱我江南,动摇国本啊!江南乃朝廷财赋重地,漕运乃京师命脉,若此地有失,则天下震动!”
“必须立刻禀报王爷!” 叶向高霍然起身,“此事,恐怕比西山追捕信王妃世子,更为紧要!”
西山,断龙岭。
这里的地形,名副其实。山势陡然拔起,如巨龙被拦腰斩断,形成无数陡峭的悬崖、深邃的沟壑和迷宫般的洞穴。秋日的山林,本应色彩斑斓,但在此地,却只有灰黑的岩石、枯黄的荆棘和终年不散的、带着腐叶与湿土气息的浓雾。偶尔有不知名的怪鸟啼叫,声音凄厉,在空谷中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一队约二十人的锦衣卫缇骑,在韩墨的心腹、北镇抚司千户陆文昭的带领下,正艰难地沿着一条被杂草和藤蔓几乎完全掩盖的兽道,向岭深处搜索。他们人人身着便于山行的深色劲装,外罩皮甲,手持刀盾或劲弩,脸上涂着防虫的草汁,眼神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处可能藏人的石缝、树洞和荆棘丛。
“千户,这边!” 一名在前面探路的缇骑忽然蹲下身,低声道。
陆文昭快步上前。只见地上松软的腐殖土中,有几个新鲜的、略显凌乱的脚印,看大小,似是妇人和孩童所留,旁边还有几处较深的凹痕,像是有人曾在此歇脚,用木棍支撑。
“是她们!追!” 陆文昭精神一振,顺着脚印方向,挥手下令。一行人加快速度,拨开荆棘,向岭上攀去。
然而,没走多远,前方探路的缇骑忽然发出一声闷哼,随即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有陷阱!小心!” 陆文昭厉声喝道,身形急闪!只见数道黑影从两侧树丛中激射而出,竟是削尖了的、涂着黑色汁液的竹签!两名躲闪不及的缇骑被射中大腿、肩头,顿时倒地,伤口处迅速发黑肿胀,发出痛苦的呻吟。
“竹签有毒!戒备!” 陆文昭拔刀在手,背靠一块巨石,目光如电,扫向暗器射来的方向。
“嗖!嗖!嗖!”
回答他的,是更加密集的箭矢和飞石!从前方、左侧、甚至头顶的悬崖上射来!敌人显然不止一处埋伏!
“结阵!弩手反击!” 陆文昭临危不乱,指挥手下迅速靠拢,举起盾牌,弩手向箭矢来处盲射还击。林中顿时响起一片叮当的撞击声和短促的惨叫。
“陆千户!他们人不多,但占了地利!在把我们往左边的绝壁上引!” 一名经验丰富的老缇骑急声道。
陆文昭也看出了对方的意图。左边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只有一条狭窄的、布满碎石的小径可通,小径尽头似乎是个山洞。对方是想把他们逼入绝地,或者……引入陷阱。
“不能去左边!向右,强行冲过去!” 陆文昭当机立断,挥刀指向右侧一处看似稍缓的斜坡。
就在这时,左侧悬崖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类似竹哨的尖利声响!紧接着,右侧斜坡上方的树林中,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无数巨大的石块、滚木,如同山崩一般,轰然砸下!
“散开!找掩体!” 陆文昭目眦欲裂,嘶声吼道。
然而,为时已晚。巨石滚木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将狭窄的山道淹没!烟尘弥漫,木石横飞,惨叫声戛然而止。数名躲闪不及的缇骑,或被巨石碾过,或被滚木砸中,当场毙命!更有数人被飞溅的石块击中,骨断筋折。
陆文昭被一块飞石擦中肩头,剧痛钻心,但他咬牙强忍,借着一块凸起的岩石掩护,才侥幸躲过一劫。待烟尘稍散,他环顾四周,只见手下死伤狼藉,能站着的,已不足十人。而敌人,依旧不见踪影。
“卑鄙!” 陆文昭眼中喷火,他知道,今日算是栽了。对方在此经营已久,地形、陷阱、埋伏,皆已算计妥当。自己这支小队,恐怕凶多吉少。
“陆千户,现在……怎么办?” 一名受伤的缇骑喘息着问道,眼中已有了惧色。
陆文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看了看左边悬崖方向,又看了看来路。来路恐怕也已被封死。为今之计……
“发信号!求援!” 他沉声道,从怀中掏出一枚特制的、带着长长引线的竹筒,用火折点燃。
“咻——啪!”
一枚红色的焰火,带着尖啸,冲上阴沉的天空,炸开一团醒目的红光。这是锦衣卫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的求救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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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信号刚刚发出,左侧悬崖方向,那尖锐的竹哨声再次响起,而且更加急促。紧接着,从悬崖上方的山洞中,以及右侧山坡的密林里,影影绰绰冒出数十道人影!他们穿着杂色的衣衫,有的甚至披着兽皮,脸上涂抹着油彩,手持弓弩、刀叉、甚至奇形怪状的兵器,眼神凶狠,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叫,缓缓包抄上来。
是白莲教妖人!还有山匪!人数远超己方!
陆文昭的心沉到了谷底。今日,怕是要葬身于此了。他握紧了刀,对身边残存的弟兄低声道:“弟兄们,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随我……”
他的话未说完,异变再生!
“呜——呜——呜——”
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忽然从他们身后的山谷方向传来!那号角声,陆文昭再熟悉不过——是军中使用的牛角号!而且,听声音,规模不小!
紧接着,是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的铿锵声!一面“明”字大旗,率先从山谷拐角处出现,紧接着,是黑压压一片、顶盔贯甲的士兵!看服色,是神机营!为首一员将领,骑在马上,正是奉韩墨之命、率部进山搜剿的神机营参将,赵率教!
“是神机营!援兵到了!” 幸存的缇骑们绝处逢生,爆发出狂喜的呼喊。
那些包抄上来的白莲教妖人和山匪,显然没料到明军援兵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来的还是装备精良、擅长山地火器作战的神机营!顿时一阵骚动。
“放箭!开铳!” 赵率教毫不迟疑,勒住战马,挥刀厉喝。
“砰砰砰!”
“咻咻咻!”
神机营的火铳手和弓箭手迅速列阵,铳口、箭矢,对准了那些匪徒,瞬间喷吐出死亡的火舌和箭雨!硝烟弥漫,惨叫声此起彼伏。匪徒们虽然凶悍,但如何抵挡得住正规军的齐射?顿时被撂倒一片,余下的发一声喊,掉头就跑,向着悬崖方向的山洞和密林深处溃散。
“追!剿灭残匪!搜山!” 赵率教下令,又对陆文昭喊道,“陆千户,可还撑得住?韩大人命我部接应你们,王爷有令,务必找到逆犯踪迹!”
“赵将军来得及时!卑职无事!” 陆文昭忍着肩痛,抱拳道,“逆犯很可能藏在前方悬崖山洞,或已从密道逃脱!请将军助我,攻入山洞!”
“好!弟兄们,随陆千户,攻山洞!” 赵率教拔刀,一马当先。
在神机营的强力支援下,残余匪徒很快被肃清。陆文昭与赵率教带人,小心翼翼地向那悬崖上的山洞逼近。山洞入口狭窄,内里漆黑,深不可测,隐隐有冷风从洞中吹出,带着一股腥臊气。
“点火把!进洞!小心埋伏!” 陆文昭下令。
数十名手持火把、刀盾的兵士,率先入洞。洞内曲折向下,岔路极多,石壁上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显然经过改造。沿途又发现几处简易陷阱和匪徒丢弃的杂物,甚至还有未吃完的干粮,说明这里不久前确实有人盘踞。
然而,一直搜索到山洞深处一个较为开阔的、似乎是匪徒聚集地的石厅,除了几具未来得及带走的匪徒尸体和一些生活痕迹,并未发现信王妃、世子的踪影。石厅一角,有一条被巨石半掩的、向下延伸的狭窄缝隙,冷风飕飕,深不见底。
“有密道!” 陆文昭与赵率教对视一眼。看来,对方又跑了。
“追!” 陆文昭咬牙,命人搬开巨石。缝隙仅容一人通过,内里阴冷潮湿,坡度很陡。
“陆千户,你受伤不轻,且在此接应。我带人下去追!” 赵率教道。
“不!我必须去!” 陆文昭坚持。韩墨将重任交给他,他却屡次让逆犯逃脱,还折损了这么多兄弟,他岂能甘心?
就在这时,一名在石厅角落搜索的兵士忽然喊道:“将军!千户!这里有发现!”
两人连忙过去。只见那兵士从一堆破烂的蒲草下,翻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制作精巧的檀木盒子。盒子没有上锁。陆文昭小心地打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两样东西:一枚雕刻着莲台图案、质地非金非玉的令牌;以及,一张折叠整齐的、似乎是从某本账簿上撕下的纸页。
陆文昭拿起令牌,入手冰凉沉重。莲台图案,正是白莲教的标记。他又展开那张纸页,就着火把光芒看去。纸上用娟秀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着一些地名、人名、数字,像是某种账目。但引起他注意的是纸页顶端,几个稍大的字:
“乙酉年七月,西山香火供奉,计白银四千八百两。经手:刘、马。上缴:” 后面的字似乎被刻意涂抹掉了,但隐约能看出,是一个“枢”字的半边!
“枢”字!又是“枢”!
陆文昭心中剧震,连忙再看下面的条目。其中一行写着:“天津卫,海船‘福星号’,预付定金五百两,货到付清。接货人:王掌柜。” 旁边还画了一个简单的船形标记。
“天津卫……海船……福星号……” 陆文昭猛地想起韩墨之前提到的,碧云寺密信中提及的“临清截货,天津卫出海”!对上了!全都对上了!这账页,恐怕就是“枢星”或其党羽,与白莲教、与海上势力(可能是倭寇,也可能是海商)进行银钱往来、货物转运的证据!而信王妃世子,很可能就是通过这条“西山—天津卫—出海”的线路,被转移的!
“快!赵将军!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将此令牌与账页,送呈韩大人与王爷!逆犯可能已从密道逃往山外,目标或是天津卫,欲乘‘福星号’出海!请王爷速做定夺!” 陆文昭急声道,将令牌和账页小心包好,交给赵率教。
“我亲自去安排!” 赵率教也知道事关重大,接过东西,转身就走。
陆文昭则看着那条幽深向下的密道,眼中闪过决绝之色。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要追下去!绝不能让逆犯,从自己眼皮底下,逃出生天!
“还能动的弟兄,随我下密道!追!”
两日后,深夜,天津卫。
这里是京杭大运河的北端,漕运枢纽,亦是北方重要的海港。虽然已是深秋,海风凛冽,但码头上依旧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漕船、商船、渔船,密密麻麻地停泊在港湾内,随着波涛轻轻摇晃。空气中弥漫着海水咸腥、货物腐朽以及底层劳工汗臭混合的复杂气味。
一艘不起眼的双桅帆船,静静地停靠在码头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船身有些旧,帆也打了补丁,看起来与周围那些运送南北杂货的普通海船并无二致。船上挂着“福星号”的旗子,在夜风中无力地飘动。
船舱内,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信王妃李氏,紧紧搂着已经睡着的世子朱由崧,蜷缩在角落的草铺上。她依旧穿着那身粗布衣衫,脸上脏污不堪,眼神空洞,只有偶尔看向怀中孩子时,才会流露出一丝母性的微光。连日的逃亡、惊恐、颠沛流离,已让这位昔日的亲王正妃,憔悴得不成人形。
船舱门口,坐着两个精悍的汉子,正是那日从碧云寺庄子护送(或者说押解)她们母子逃脱的、钱嬷嬷手下的心腹。两人都带着兵刃,目光警惕地不时扫过舱外黑暗的码头。
“嬷嬷,” 一名汉子压低声音,对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钱嬷嬷道,“接应的人,怎么还没来?约定的时辰都快过了。”
钱嬷嬷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毫无老态:“急什么。海上行船,风浪难测,晚个一时三刻,也是常事。让下面的人都警醒些,这天津卫,龙蛇混杂,锦衣卫的耳目未必没有。”
“是。” 那汉子应道,又忍不住问,“嬷嬷,咱们这是要……去哪?关外?还是……”
“不该问的别问。” 钱嬷嬷冷冷打断他,“做好你的事。到了地方,自然知道。”
就在这时,舱外传来三声有节奏的、轻微的叩击船板声。
钱嬷嬷精神一振,对那汉子使了个眼色。汉子会意,轻轻拉开舱门一条缝。只见码头上,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短打、作苦力打扮的汉子,正蹲在船边,似乎在系缆绳。见舱门打开,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粗糙的脸,快速比划了几个手势。
钱嬷嬷看清手势,点了点头,对舱内道:“准备一下,接应的人到了。我们换船。”
李氏身体一颤,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孩子搂得更紧。又要换船?这次,又要去哪里?茫茫大海,天涯海角,哪里才是她们母子的容身之处?
她麻木地跟着钱嬷嬷和那两个汉子,抱着依旧沉睡的朱由崧,悄然出了船舱,踏上跳板,来到码头。夜风很冷,带着刺骨的海腥味。码头上光线昏暗,只有远处几盏气死风灯,投下摇曳的光晕。
那个“苦力”在前面引路,带着他们,在堆积如山的货箱和杂物间快速穿行,向着码头更深处、停泊着几艘更大海船的区域走去。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靠近其中一艘中型海船时,异变陡生!
“嗤——!”
一道尖锐的、类似响箭的声音,骤然划破夜空的寂静!紧接着,码头四周,猛地亮起无数火把!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锦衣卫办事!逆党余孽,还不束手就擒!”
“放下兵器!违者格杀勿论!”
怒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只见码头的货堆后、船舷上、甚至临近的屋顶,瞬间冒出无数手持弓弩、火铳、刀剑的身影!看服色,正是锦衣卫缇骑!还有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兵士,迅速合围上来,将这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当先一人,飞鱼服,绣春刀,面容冷峻,正是匆匆赶来的韩墨!而他身边,还站着一名身着水师将领服色的军官。
钱嬷嬷脸色骤变,厉喝一声:“中计了!分开走!” 同时一把推开引路的“苦力”,拔出一对短叉,护在李氏母子身前。她那两名手下也反应极快,立刻抽出兵刃,背靠背,将李氏母子护在中间。
然而,为时已晚。锦衣卫和兵士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放箭!”
“砰砰!”
箭矢与弹丸,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那名“苦力”和钱嬷嬷的两名手下,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着倒地。钱嬷嬷武功再高,也难敌这密集的远程攻击,挥舞短叉格挡,身上已中数箭,鲜血淋漓,兀自死战不退。
李氏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紧紧抱着被惊醒、吓得大哭的朱由崧,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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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活的!” 韩墨冷声下令。数名锦衣卫高手,手持铁链、挠钩,扑向钱嬷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艘他们原本要登上的中型海船上,忽然也亮起火光,船舷边出现数十名手持倭刀、弓弩,作海盗或倭寇打扮的凶悍汉子!为首一人,身材矮壮,面目狰狞,用生硬的汉语吼道:“放箭!掩护夫人公子登船!”
“是倭寇!” 韩墨身边的水师将领惊怒道。没想到,对方竟在海上也安排了接应,而且有倭寇参与!
海船上箭矢齐发,压制码头上的明军。钱嬷嬷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黑乎乎的圆球,用尽最后力气,掷向码头地面!
“轰!”
一声巨响,圆球炸开,爆出大团浓密的、刺鼻的白烟,瞬间笼罩了码头大片区域!是烟幕弹!
“咳咳!小心毒烟!”
“保护韩大人!”
码头上一片混乱。趁着烟幕掩护,海船上放下数条小船,倭寇们嚎叫着,划着小船,冒着箭雨,拼命向码头冲来,试图接应。
“开炮!击沉贼船!” 水师将领怒吼。停泊在稍远位置的几艘明军水师战船,早已炮口调转。
“轰轰轰!”
实心铁弹呼啸着砸向那艘中型海船和冲锋的小船!木屑纷飞,海水激荡!一艘小船被直接命中,四分五裂,船上的倭寇惨叫着落水。那艘中型海船也被数枚炮弹击中,船体受损,开始倾斜。
烟幕渐渐散去。码头上,钱嬷嬷已倒在血泊中,气绝身亡。李氏母子蜷缩在地,被几名锦衣卫用盾牌护住。那些冲锋的倭寇,在明军炮火和箭矢的打击下,死伤惨重,余下的见势不妙,纷纷跳海逃生,或调转船头,向黑暗的海面逃去。
战斗,很快平息。码头上,只留下斑斑血迹、破损的船只和数十具尸体。
韩墨走到李氏母子面前。李氏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将朱由崧紧紧搂在怀中,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依靠。朱由崧则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小脸埋在母亲怀里,只露出两只惊恐的大眼睛。
“信王妃李氏,世子朱由崧,” 韩墨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奉摄政王钧旨,缉拿归案。带走。”
几名锦衣卫上前,小心地(但不容抗拒地)将李氏母子分开,带上镣铐。李氏没有反抗,只是用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漆黑的大海,然后,认命般地低下了头。
“韩大人,那艘海船……” 水师将领指着正在缓缓下沉的中型海船。
“派人打捞,查清船籍、货物、人员。特别是船上是否有密室、夹层,藏有文书账册。” 韩墨吩咐道,又看向那枚从钱嬷嬷身上搜出的、与陆文昭送来的一模一样的莲台令牌,以及从她怀中找到的、半张被血浸透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货已上‘福星’,速送‘蓬莱’。枢。”
蓬莱?是指山东登州外的蓬莱?还是……海外仙山的代指?亦或是,某个秘密基地的代号?
“枢”……果然是他!这次,总算抓到了一点尾巴!韩墨眼中寒光闪烁。虽然信王妃世子落网,但“枢星”依旧在暗处,而且,其与倭寇、海上的勾结,已然浮出水面。这条线,必须追查到底!
“清理现场,押解人犯,回京!” 韩墨收起令牌和纸条,沉声下令。
海风呜咽,卷起浓重的血腥味。天津卫码头这场突如其来的夜战,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必将在这帝国北方的海疆,激起更大的波澜。而隐藏于幕后的“枢星”,在失去了信王妃世子这面“旗帜”和钱嬷嬷这条臂膀后,又会如何应对?
夜色,愈发深沉。海天相接处,黑暗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