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西苑对奏
西苑,大明朝的皇家园林,此刻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出几分与外间肃杀截然不同的静谧与疏离。金鳌玉蝀桥横跨太液池,远处琼华岛上,白塔的尖顶在秋日晴空下闪着微光。湖面上残荷寥落,偶有野鸭游过,划开道道涟漪。秋风拂过水面,带来湿冷的寒意,也吹散了宫城内外的硝烟与血腥气。
方平的马车在西苑“蕉园”门前停下。此处是西苑一处较为偏僻的宫苑,万历皇帝朱载堃“养病”期间,便移居于此,名为静养,实为避开前朝纷扰,同时也便于控制——此处宫墙高耸,禁卫森严,皆是腾骧卫与锦衣卫中的绝对心腹。
陈矩已在园门前等候。见到方平,他紧走几步,低声道:“王爷,陛下在‘澄心堂’,刚服了药,精神尚可。叶阁老也在里面。”
“有劳陈公公。” 方平颔首,随陈矩入园。园内果然清幽,古木参天,菊圃中名品竞放,幽香袭人。只是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按刀而立的甲士,无声地提醒着此地主人身份之重,处境之危。
澄心堂临水而建,轩窗敞亮。步入堂内,暖意融融,混合着淡淡的药香与龙涎香的气息。万历皇帝朱载堃未着龙袍,只一身明黄色团龙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狐裘,靠在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躺椅上,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不似前几日那般空洞疲惫,多了几分沉静,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叶向高则坐在下首一张绣墩上,手中捧着一卷文书。
见到方平进来,朱载堃摆了摆手,示意免礼,又指了指叶向高身旁的另一张绣墩:“王兄来了,坐。叶先生正在与朕说,北疆军情,还有……今日朝会之事。”
“臣,参见陛下。” 方平还是依礼躬身,然后才在绣墩上坐下,目光快速扫过皇帝的脸色。“陛下气色见好,臣心稍安。”
“劳王兄挂心了。” 朱载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算不上笑意的弧度,“朕这身子,是叫那些乱臣贼子给气的,也是累的。如今有王兄与叶先生为朕分忧,倒是能偷几日闲。只是,这闲,怕是也偷不了多久。” 他话锋一转,看向方平,“王兄,今日朝会,左光斗之事,朕已听陈矩说了。此人,迂腐是迂腐了些,然其心……或非大奸。王兄处置,是否……略重了?”
果然问了。方平心中了然。皇帝对处置左光斗,心有疑虑。这既是出于对清流舆论的顾忌,或许,也有一丝对方平擅权的隐忧。毕竟,今日能当廷革职一位四品御史,明日,又会如何?
“陛下,” 方平坐直身体,语气恭谨而坦然,“左光斗其人,臣亦知并非大奸。然,其言其行,于此时此地,危害甚大。信王逆案未清,余党潜伏,北疆烽烟将起,朝廷上下,正需同心同德,共御外侮内患。左光斗身为言官,不思调和鼎鼐,稳定人心,反以一己之见,拘泥于‘祖制’、‘清议’,于朝堂之上,公然质疑陛下所命,攻讦辅政大臣,动摇国本。其言看似刚直,实则迂阔空谈,不识时务。若人人效仿,遇事不论轻重缓急,只知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则政令不行,号令不一,朝堂将成清谈之馆,国事必将贻误!臣非为己私,实为大局计,不得不行雷霆手段,以儆效尤。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此中苦衷,望陛下明察。”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左光斗“不识时务”的危害,又将处置之举归于“为大局计”、“非常之法”,更将自身置于“不得已”的境地,巧妙地避开了“擅权”的指责,反而彰显了“勇于任事”。
朱载堃沉默片刻,目光在方平静无波澜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转向叶向高:“叶先生以为呢?”
叶向高放下文书,捋须道:“陛下,老臣以为,镇北王所言,不无道理。左光斗风骨可嘉,然刚极易折。当此多事之秋,朝廷确需政令统一,令行禁止。些许杂音,宜早平息。镇北王处置虽稍显急峻,然亦是为陛下、为社稷,快刀斩乱麻。至于其人之罪……可先革职看管,待北疆事定,朝局稍安,再行斟酌,或可从轻发落,以示陛下仁恕,亦不损朝廷威仪。”
老狐狸。方平心中暗赞。叶向高这是打了个圆场,既肯定了处置的必要性,又给了皇帝日后施恩、挽回清流人心的余地,还全了朝廷体面。
朱载堃脸上神色稍缓,点了点头:“叶先生老成谋国。既如此,便先这么着吧。左光斗……让他好生反省。王兄,” 他又看向方平,“你之心,朕明白。只是,日后行事,也需刚柔并济,张弛有度。清流物议,不可全然不顾。毕竟,这天下,终究是需要读书人来治理的。”
“陛下教诲,臣谨记。” 方平躬身应道。皇帝这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告诉他,可以打压,但要有分寸,不能将整个文官集团推向对立面。
“碧云寺那边,情形如何?信王妃、世子,可有踪迹?” 朱载堃将话题转到更紧要的事上,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提及信王遗孀遗孤,他心情显然复杂。
“回陛下,” 方平神色一肃,“昨夜围捕,逆党狡诈,备有明暗两路,金蝉脱壳。臣等只擒获替身及部分护卫,真正的信王妃、世子,已从秘道逃脱。韩墨正全力追缉。现已封锁西山,严查各路口径,并通令京畿州县,悬赏捉拿。然……” 他顿了顿,“据被擒护卫初步口供及庄中搜获之书信账册,此案恐怕……尚有隐情。”
“哦?是何隐情?” 朱载堃坐直了些,叶向高也凝神看来。
“那处庄子,明面上的主人,乃是告老还乡的南京户部侍郎钱某。然据查,此人与信王、成国公、张鲸,皆有过从。庄中护卫,多为行伍出身,训练有素,且庄内藏有兵甲、火药,及大量用暗语书写之书信账册。其所用暗语,与张鲸密室中搜出、指向‘枢星’之密信,如出一辙。” 方平沉声道。
“枢星?!” 朱载堃瞳孔微缩,脸色又白了几分。叶向高也倒吸一口凉气。他们都知道“枢星”二字意味着什么——那是隐藏在信王背后,更危险、更神秘的对手。
“正是。” 方平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份韩墨刚刚整理送来的、关于碧云寺庄子搜获物证的简要呈文,双手呈上,“陛下请看。庄中书信,除与信王联络外,更多次提及‘枢星’指令,涉及人员调度、钱粮转运、乃至……在江南、漕运沿线布置暗桩。其中一封信中,‘枢星’明言,信王(代号金乌)‘急躁冒进,合该有此一劫’,其子(代号潜龙)‘稚嫩,然血脉犹存,可养于西山,待天时’。另一信则提及,‘北风’(似指蒙古)将起,‘江南春雨’(似指江南某股势力)根基已固。种种迹象表明,‘枢星’并非信王党羽,反而像是……幕后操纵者,信王乃至成国公、张鲸,或许都只是其推到前台的棋子。其真正图谋,恐非一朝一夕,亦非仅限于谋逆,而是……倾覆社稷,改朝换代!”
“啪!” 朱载堃猛地一掌拍在躺椅扶手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与惊骇:“好贼子!好毒计!朕之天下,竟有如此魑魅魍魉,藏于九地之下,图谋不轨!信王……信王这个蠢材,竟是被人当了刀使!叶先生,王兄,此獠不除,朕……朕寝食难安!”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叶向高连忙劝道,脸色也极为难看,“此獠布局深远,所图甚大,且隐藏极深,确是心腹大患。然,其既已浮出水面,便有迹可循。镇北王此番直捣其巢穴,搜获密信,已斩其一臂,更令其图谋暴露。接下来,只需顺藤摸瓜,必能将其揪出!”
“叶阁老所言极是。” 方平接口道,“陛下,臣已命韩墨,顺着碧云寺庄子、张鲸两条线,深挖细查,重点追查‘枢星’真实身份,及其在朝中、军中、江南的党羽网络。同时,对信王妃、世子的追捕,亦是关键。他们很可能被‘枢星’控制在手,作为日后搅动风云的‘旗帜’。只要找到他们,或许便能牵出‘枢星’。”
朱载堃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眼中的寒意却愈发浓重:“查!给朕一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是何身份,只要与‘枢星’有染,格杀勿论!王兄,此事,朕全权托付于你,锦衣卫、东厂、乃至京营兵马,皆听你调遣!务必给朕,将这毒瘤,连根拔起!”
“臣,遵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方平肃然领命。有了皇帝这句“全权托付”和“格杀勿论”的授权,他接下来的行动,将名正言顺,阻力大减。
“北疆之事,又当如何?” 朱载堃缓了缓,又问。显然,在“枢星”这个内患之外,蒙古这个外敌,同样让他忧心。
叶向高拿起方才放下的文书:“陛下,大同总兵姜镶、蓟辽总督李成梁,皆有军报。姜镶言,宣大经整顿,已初步稳定,然王崇古旧部,仍有小股溃兵逃入草原。蒙古右翼济农把秃孛罗,近来整合部落,厉兵秣马,并与瓦剌、建州女真接触频繁,今冬明春,入寇之险大增。李成梁则报,辽东暂无大碍,然建州女真努尔哈赤部,近年坐大,吞并邻部,渐成气候,需加防范。两人皆请朝廷速拨粮饷军械,以备不虞。”
朱载堃眉头紧锁:“粮饷军械……户部、工部,可能保障?”
“陛下,” 方平道,“户部已在竭力筹措,然近年天灾频仍,国库本就不丰,加之此番平定逆乱,耗损甚巨。工部军械制造,亦需时间。臣与叶阁老商议,可从三处着手:其一,加紧追缴晋商范永斗等逆产,所得钱粮,优先拨付边镇。其二,令漕运总督,务必保障漕粮北运,同时从河南、山东等地,就近购粮,补充军需。其三,令工部与徐文远所辖‘匠作营’合作,借鉴西法,改良火器,提高军械打造之速与质。另外,可令姜镶、李成梁,就地向晋商、大户‘劝捐’粮草,朝廷事后以盐引、茶引补偿。非常之时,当行权宜之计。”
“也只能如此了。” 朱载堃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王兄,边事,朕也托付于你了。务必要让姜镶、李成梁,给朕守好国门。绝不能让鞑子,踏进长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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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放心,臣已严令姜镶、李成梁,整军备战,严密防范。并派了得力之人,潜入草原,打探蒙古虚实。只要粮饷军械能及时到位,边关当可无虞。” 方平保证道。话虽如此,他心中亦知,边事凶险,变数极多,绝非几句保证便能高枕无忧。
君臣三人又商议了些具体细节,如对涉案官员的后续处置,对京营的进一步整顿,对江南、漕运的监控等等。直到窗外日头西斜,陈矩进来提醒皇帝该进药了,方才告一段落。
“王兄,叶先生,辛苦你们了。” 朱载堃显得十分疲惫,靠在躺椅上,挥了挥手,“朕有些乏了,你们且去忙吧。国事,就有劳二位了。”
“臣等告退,陛下保重龙体。” 方平与叶向高起身,行礼退出澄心堂。
走出蕉园,秋风扑面,带着太液池水的湿气。两人并肩而行,沉默了片刻。
“王爷,” 叶向高率先开口,声音低沉,“今日陛下,对王爷似是……更为倚重了。然,这倚重之下,恐怕亦藏有更深的……猜忌与不安。陛下提及左光斗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犹疑,王爷可曾察觉?”
方平脚步未停,目光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淡淡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倚重,臣便尽心办事。陛下猜忌,臣便谨守本分。为人臣子,但求问心无愧,功过是非,留与后人评说便是。至于其他,多想无益。”
叶向高侧目看了方平一眼,这个年轻人,心思之深沉,气度之沉稳,远超凡俗。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这内外交困、波谲云诡的时局中,撑起这片天吧。只是,这条路,注定孤独,注定……凶险万分。
“王爷豁达。只是,前路艰险,王爷还需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尤其是那‘枢星’,其能布下如此大局,绝非易与之辈。王爷与之周旋,务必万分小心。” 叶向高语重心长。
“方平谨记阁老教诲。” 方平郑重抱拳,“朝中之事,还需阁老多多费心。清流那边,阁老威望素着,还望能多加疏导,莫要使文武对立,徒耗国力。”
“老夫自当尽力。”
两人在苑门口分手,叶向高回内阁值房,方平则登上马车,返回王府。
马车粼粼,驶过金鳌玉蝀桥。方平掀开车帘,回望西苑那片在暮色中渐显朦胧的宫阙。皇帝的“猜忌与不安”,他如何不知?今日看似全权托付,信任有加,实则那“刚柔并济,张弛有度”的提醒,何尝不是一种隐晦的警告?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今日倚重你,是因为需要你这把快刀,斩除内外之敌。他日若觉你权柄过重,尾大不掉,又会如何?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历史轮回,不外如是。
但他别无选择。从他决定卷入这场斗争,从他接过那枚蟠龙金牌开始,就注定无法回头。为了自保,也为了心中那点或许可笑的、改变些什么的念头,他必须走下去,握着手中的权与刀,披荆斩棘,哪怕最终……撞得头破血流。
“王爷,到了。” 周淮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马车在摄政王府门前停下。府门前灯火通明,甲士肃立,气象森严,已远非昔日的镇北王府可比。
方平刚下马车,孙传庭便匆匆迎上,脸色凝重,低声道:“王爷,韩大人有急报!追查碧云寺逃脱之人,在西山‘鹰嘴岩’附近,发现了踪迹!但……遭遇激烈抵抗,我方死伤数人,对方……疑似有白莲教妖人助阵,且熟悉地形,再次逃脱!韩大人已亲赴西山坐镇。另外,北疆姜总兵又有加急军报到,言蒙古小股游骑,已开始频繁袭扰边墙,似在试探!”
白莲教!蒙古试探!
方平眼神骤然冰冷。果然,“枢星”与白莲教勾连甚深!信王妃世子逃脱路线,竟有白莲教妖人护送!而蒙古的动作,也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知道了。” 他沉声道,大步向府内走去,“传令韩墨,不惜一切代价,咬死他们!务必找到信王妃世子下落!同时,加派锦衣卫好手,搜捕西山,清剿白莲教余孽!另,以本王名义,八百里加急,传令姜镶:寇可往,我亦可往!对蒙古之试探袭扰,予以坚决回击,打掉其气焰!但切记,不可冒进,严守边墙,以待其大军!”
“是!” 孙传庭领命,匆匆而去。
方平步入书房,未曾更衣,径直走到北疆舆图前。手指划过蜿蜒的长城,落在大同、宣府的位置。内忧未靖,外患已至。信王妃世子这条“潜龙”在逃,“枢星”隐于幕后,白莲教蠢蠢欲动,蒙古磨刀霍霍……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但也有一股火焰,在胸中悄然燃起。既然风暴已至,那便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倒要看看,这大明的天,到底会不会塌!他方平既然来了,就要试试,能否只手补天裂!
“王爷,” 徐文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喜色,“林将军醒了,精神尚可,白郎中说,已无大碍,只需静养即可。林将军……想见您。”
方平紧绷的心弦,似乎被这消息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他转过身,脸上冷硬的线条柔和了些许。
“备车,去静心园。”
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京城,这座刚刚经历血火、如今又暗流汹涌的帝都,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出一种诡异而脆弱的繁华。而属于方平,属于这个时代的漫漫长夜,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