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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信府夜宴(1 / 1)

第十三章 信府夜宴

月光如钩,冷冷地悬在信王府高大的门楼上。已是子夜,这座京城之中、除皇宫外最为尊贵的亲王府邸,却依旧灯火通明。前院丝竹隐隐,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显然夜宴正酣。而后院,尤其是与废弃民宅相邻的西跨院,则一片死寂,唯有巡夜家丁提着的灯笼,在幽深的廊庑间留下飘忽的光晕。

方平与周淮安伏在废弃民宅的屋脊阴影处,如同与夜色融为一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相隔不过十余丈的信王府西墙。墙高逾丈,青砖到顶,墙角有暗哨,墙头有荆棘铁蒺藜,防守堪称严密。但韩墨早年布下的暗桩,早已将此处地形、哨位、换防间隙摸得一清二楚。

“王爷,西墙东北角,暗哨每半个时辰换一次,换岗间隙约二十息。墙内是西跨院花园,假山亭台颇多,易于藏身。据韩大人探查,信王宴客,多在正殿及东花厅,西跨院乃其内书房及静修之所,平日少人,但今夜宴席,难保没有护卫加强巡视。” 周淮安以极低的声音禀报,他手中捏着一枚从密道中带出的、信王府内部简图。

方平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灯火最盛的东面。“宴无好宴。信王此时大宴宾客,所宴何人?成国公?张鲸?还是晋商代表?亦或是……边镇来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来了,总要带点‘礼物’回去,才好面见陛下。周淮安,你在此接应,我去去就回。”

“王爷!太危险了!” 周淮安急道,“您乃万金之躯,岂可亲身犯险?让卑职去!”

“你轻功虽好,但于听风辨位、机关暗哨,不如我熟。” 方平摆手,语气不容置疑,“我并非要去刺杀或绑人,只是听听墙根,看看虚实。若事有不谐,你在此发信号,接应我撤回。记住,若半个时辰我未归,你便立刻带人从密道撤回十里铺,不必管我。”

“王爷!” 周淮安还要再劝,方平已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滑下屋脊,借着墙角阴影,狸猫般向西墙东北角潜去。他换上了一身与夜色近乎一体的深灰劲装,脸上涂抹了炭灰,手中无兵刃,只在靴筒、袖中各藏了几枚飞蝗石和烟雾弹,以及一柄精钢短匕。

时间拿捏得极准。就在墙头暗哨换岗,新哨尚未完全就位的二十息间隙,方平身形暴起,足尖在墙砖上连点数下,双手已扣住墙头边缘,一个鹞子翻身,悄无声息地落入墙内,顺势滚入一丛茂密的冬青之后,屏息凝神。

墙内,果然是一座精巧的园林。假山层叠,曲径通幽,月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远处正殿方向的喧嚣被园林隔绝,显得此地格外寂静,只有夜虫鸣叫和更远处巡夜家丁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方平伏在冬青丛后,侧耳倾听片刻,确认附近无人,这才如鬼魅般贴着墙根、假山阴影,向内书房方向摸去。韩墨的地图上标注,内书房位于西跨院正中,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楼下是藏书和会客之所,楼上则是信王处理机密文书、静思之处,据说防守最为严密。

然而,方平刚绕过一座假山,便听到前方曲径转角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话语声。他立刻闪身藏入假山洞穴之中。

“……王爷吩咐了,今夜无论何人,不得靠近‘听雪轩’。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仔细巡视,若有差池,仔细你们的皮!” 一个略显尖细、带着明显太监腔调的声音吩咐道。

“是,陈公公。” 几个沉稳的应诺声。

脚步声分开,显然是护卫散开巡视。方平心中一动。听雪轩?地图上并无此名,但听方位,似乎就在内书房附近,甚至可能就是内书房的别称。信王特意吩咐加强此地戒备,莫非……轩中此刻,正在进行不可告人的密谈?

他耐心等待巡视的脚步声远去,这才悄然钻出山洞,辨明方向,朝着“听雪轩”潜行。越靠近,守卫越显稀疏,但暗哨的气息却越发明显。方平将呼吸压到最低,借助假山、竹林、甚至屋檐的阴影,如同融入环境的壁虎,一点点向那栋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静的二层小楼靠近。

小楼名为“听雪”,此刻无雪,唯有夜风穿林,竹叶沙沙。楼内隐约有灯光透出,楼下似乎无人,灯光来自二楼。方平绕到楼后,见后窗紧闭,但二楼一扇窗户却半开着,薄纱窗帘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他观察了一下楼体结构,青砖木构,檐角有兽头,可供攀援。深吸一口气,他如同灵猿般,手足并用,借助砖缝、窗棂、檐角兽头,悄无声息地攀上二楼,轻轻落在半开的窗外窄窄的窗台上,身体紧贴墙壁,屏住呼吸。

室内,灯光柔和,焚着淡淡的檀香。透过窗帘缝隙,可见室内陈设清雅,书案、棋枰、古琴、书架,俨然是文人雅士的书房。此刻,书案旁,两人对坐。

上首一人,身着月白色常服,头戴翼善冠,面如冠玉,三缕长髯,气质温文儒雅,正是信王朱载堃——当今万历皇帝朱载堃的同母弟,以贤名着称,喜好诗书,不涉朝政。然而此刻,他脸上惯常的温和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阴鸷的平静。

下首之人,却让窗外的方平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一个穿着寻常员外服、身材微胖、面白无须、笑容可掬的中年人——晋商八大家之首,范永斗!此人掌控着山西乃至蒙古、辽东的庞大商路网络,与边将、朝臣、乃至内廷宦官关系盘根错节,富可敌国,更是“夜枭”在北方最重要的钱袋子之一!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与信王密会?

“王爷,王朴那边,已经按您的意思,动了。” 范永斗的声音带着晋地口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方平耳中,“大同、宣府两镇精锐,已向居庸关移动,对外宣称是防秋演练。只要王爷一声令下,随时可以……清君侧。”

清君侧!方平心中一凛,果然!王崇古的异动,背后真是信王!他想干什么?兵临城下,逼宫夺位?

信王朱载堃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王崇古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只是,边军调动,非同小可,需有由头。昌平之事,可妥了?”

“王爷放心。” 范永斗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冷光,“张鲸办事还算得力,方平那厮‘伏诛’的消息已然坐实,其王府也被围困,叶向高那老匹夫虽暂时解围,但无碍大局。只要再添一把火,坐实方平‘勾结匪类、图谋不轨’的罪名,届时王爷以‘肃清奸佞、整顿朝纲’为名,提兵入京,便是顺天应人,天下归心。”

“方平……” 信王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此人,倒真是个人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他查得太深了,王嘉胤那个蠢货,竟然落到他手里,还留了口供。若非张鲸在骆思恭身边安插了人,抢先一步将口供替换,此刻你我恐怕已无宁日。”

口供被替换了?!方平心中巨震!原来骆思恭带回京城的所谓“王府亲卫”和“口供”,竟是张鲸安排的假货!难怪他们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栽赃!真的口供,还在自己怀中!对方并不知道王嘉胤临死前将真的口供交给了林青墨,而林青墨又交给了自己!这是他们致命的疏忽,也是自己翻盘的唯一希望!

“王爷洪福齐天,自有神助。” 范永斗奉承道,“如今方平已除,英国公那个老顽固也死了,朝中能打的,就剩个叶向高,还是个文臣。成国公那边,已打点妥当,京营半数已在掌握。张鲸的东厂,控制着宫禁耳目。只等边军一到,王爷便可……黄袍加身。”

信王眼中闪过一丝炙热,但很快被理智压下去:“不急。陛下终究是本王的皇兄,且朝中清流、勋贵,未必尽服。需等一个名正言顺的时机。王崇古的边军,是威慑,是后手,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眼下,关键是利用昌平之事,将方平及其党羽的‘罪名’坐实,剪除其在朝野的羽翼。尤其是……他在北疆的那支新军。”

“王爷所虑极是。” 范永斗点头,“方平的新军,装备精良,战力颇强,且对其忠心耿耿。姜镶虽暂代宣大总督,但其根基在大同,与方平旧部牵连甚深,未必可靠。不若……让把秃孛罗再加把劲,猛攻大同,消耗新军实力,也让姜镶无暇他顾。届时,王爷或可提议,由成国公或王崇古接手大同防务,顺势接管新军。”

借蒙古人之手,消耗异己,再趁机夺权!好毒辣的计策!方平听得怒火中烧,恨不能立刻破窗而入,手刃此二獠!但他强忍冲动,知道此刻绝非动手良机。必须拿到更多证据,必须将他们的阴谋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可。” 信王点头,“此事,你与王朴、张彝宪(已伏法,但其在蒙古的联络人或许还在)商议着办。记住,要做得干净,不可留下把柄。另外,宫中那边,张鲸要盯紧了,陛下近日……似乎有些疑心。”

“王爷放心,张鲸是聪明人,知道该站在哪边。至于陛下……” 范永斗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陈矩那老奴,似乎有些不安分,与叶向高走得颇近。不过,他在宫中根基尚浅,翻不起大浪。只要王爷大事可成,宫中那些墙头草,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信王不置可否,转了话题:“晋商的银子,要尽快到位。边军一动,粮草、犒赏,皆是花费。京中打点,亦需银钱。范东家,此事关乎大业,不可有误。”

“王爷放心!” 范永斗拍胸保证,“小人早已筹备妥当,白银百万两,已分存于京城、太原、宣府各处银号,凭王爷手令,随时可取用。另有粮草二十万石,布匹、药材无算,皆已备好,只待王爷起事。”

百万白银!二十万石粮草!方平心中骇然。晋商果然财力通天!有了这笔巨资,信王足以收买人心,支撑一场规模不小的政变!

“很好。” 信王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范东家忠心可嘉,他日本王……必不负卿。”

“能为王爷效力,是小人三世修来的福分!” 范永斗离座,躬身行礼。

“时候不早,范东家且回吧。从后门走,小心些。” 信王端起茶盏,示意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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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告退。” 范永斗再拜,躬身退出书房。

方平屏息凝神,看着范永斗的身影消失在楼下,又等了片刻,确认信王并无其他举动,似乎准备安歇,这才小心翼翼地从窗台滑下,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地,借着园林阴影,迅速向原路撤回。

然而,就在他即将接近西墙,准备翻出之时,异变陡生!

“什么人?!” 一声低喝从侧面假山后传来!紧接着,一道凌厉的刀光破空而至,直劈方平面门!

是暗哨!而且是高手!对方显然早已察觉他的潜入,一直隐忍不发,直到他欲离开时才突然发难!

方平临危不乱,侧身闪避,刀锋擦着他的衣襟掠过。他足尖一点,不退反进,撞入对方怀中,同时袖中短匕滑出,直刺对方肋下!那暗哨反应极快,回刀格挡,“铛”的一声,火花四溅!

交手一招,方平心中一沉。对方力道沉雄,刀法精湛,绝非普通护卫,很可能是信王蓄养的死士!而且,这一声呼喝和打斗,必然已惊动其他护卫!

不能恋战!方平虚晃一刀,逼退对方,同时左手一扬,一枚烟雾弹掷在地上!“噗”的一声,浓密的、刺鼻的白烟瞬间爆开,笼罩了数丈范围!

“咳咳!有刺客!放箭!” 烟雾中传来暗哨气急败坏的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方平趁机凭借记忆,向墙根疾冲!然而,箭矢已如飞蝗般从烟雾外射入!他听风辨位,身形连闪,躲过数箭,但左臂仍被一支流矢擦过,火辣辣地疼。

就在他即将冲到墙下,准备跃起时,身后破空声厉啸而来!速度、力道,远超寻常箭矢!是弩箭!而且是军用的强弩!

避无可避!方平猛地向前扑倒,弩箭擦着他的后脑飞过,带起一溜血珠,深深钉入面前的青砖墙中,箭尾兀自嗡嗡颤动!

好险!方平惊出一身冷汗,就势一滚,已到墙根。他毫不犹豫,足尖发力,身形拔起,单手扣住墙头,用力一撑,便翻了上去!

“在墙上!放箭!” 下方传来怒吼。

方平伏在墙头,反手又是两枚烟雾弹掷向院内,同时看准墙外民宅屋脊方向,纵身跃下!人在半空,他已看到周淮安在对面屋脊上焦急挥手,也看到民宅院落中,数名听到动静的信王府护卫正提刀冲来!

“接应!” 方平低喝一声,身形尚未落地,手中最后两枚飞蝗石已激射而出,精准地打在冲在最前两名护卫的膝弯!那两人惨叫扑倒。方平落地,就势一滚,卸去冲力,毫不停留,向周淮安所在的屋脊方向疾奔!

“追!别让他跑了!” 信王府护卫蜂拥而出,翻墙的翻墙,开门的开门,火把迅速点燃,将后巷照得通明。

方平与周淮安汇合,两人毫不迟疑,沿着屋脊向密道入口的民宅狂奔。身后,箭矢破空,不断钉在瓦片上,碎屑纷飞。更有轻功好的护卫,已跃上房顶追来。

“王爷,这边!” 周淮安引着方平,跳入一处天井,撞开一扇虚掩的房门,正是那处通往密道的荒废民宅正屋。两人冲入地窖,周淮安迅速合上盖板,插上销子。几乎同时,上方传来撞门声和呼喝。

“下地窖!快!” 方平低喝,与周淮安迅速钻入密道入口,并将青石板挪回原位。黑暗中,只听上方传来翻箱倒柜、刀劈木器的声音,以及气急败坏的咒骂。

“搜!给我仔细搜!他一定还在附近!”

两人不敢停留,在黑暗中摸索着,沿来路急速返回。方平手臂伤口流血不止,但他咬牙强忍。周淮安点燃火折,为他简单包扎。

“王爷,您受伤了?可听到什么?” 周淮安边包扎边急问。

“听到的,足以震动天下。” 方平声音嘶哑,带着冰冷的杀意,“信王朱载堃,便是‘夜枭’魁首!他与晋商范永斗勾结,掌控边军,收买京营,图谋不轨,欲借昌平之事,构陷于我,进而篡位!王崇古的边军已动,晋商巨资已备,就在等一个时机!”

周淮安倒吸一口凉气,满脸骇然:“信王?!他……他可是陛下的亲弟弟!一向贤名……”

“贤名?不过是欺世盗名的伪装!” 方平冷笑,“此人野心勃勃,心思缜密,手段毒辣。王嘉胤的口供被他们替换,我们手中的才是真的。这是他们最大的破绽。我们必须立刻见到陛下,揭穿阴谋!否则,一旦边军兵临城下,京营内应发作,则万事皆休!”

“可是王爷,如今京城戒严,张鲸的东厂、成国公的京营,恐怕都已在他们掌控之中。我们如何能见到陛下?即便见到,陛下会信吗?毕竟……信王是他亲弟。” 周淮安忧心忡忡。

方平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或许并非毫不知情。他对我态度暧昧,对信王也未必全然信任。今夜信王府的密谈,陛下安插的眼线,未必没有察觉。只是,缺乏铁证,且牵涉太广,陛下投鼠忌器。我们手中的真口供,以及我在信王府亲耳所闻,便是铁证!但如何送到陛下面前,确是个难题。”

他脑中飞速思考。直接闯宫?那是送死。通过叶向高?叶阁老虽可信,但目标太大,恐被拦截。通过韩墨?韩墨奉旨出京捉拿王朴、张彝宪,此刻不知在何处,且其锦衣卫内部也未必干净。陈矩?此人或许可用,但分量不够,且与张鲸不睦,自身难保。

“王爷,或许……可以走‘潜龙’密道的另一条支线。” 周淮安忽然道。

“另一条支线?” 方平一愣。韩墨给他的地图,只标注了从西山到信王府后巷这一条主线。

“韩大人曾私下告诉卑职,‘潜龙’密道共有三条支线,主线通往信王府后巷,乃最隐秘之用。另两条,一条通往……通往紫禁城西苑的废宫‘英华殿’附近;另一条,则通往……司礼监值房后面的枯井。” 周淮安压低声音。

紫禁城!司礼监!方平心中剧震!韩墨啊韩墨,你究竟布下了多大的一盘棋?!竟将密道挖到了皇宫大内和司礼监要害之地!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但此刻,这却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通往司礼监的支线,你可熟悉?” 方平急问。

“韩大人给过卑职简图,以防万一。但他说,此支线多年未用,且出口在司礼监重地,风险极大。” 周淮安道。

“风险再大,也要一试!” 方平当机立断,“去司礼监!找陈矩!他是目前宫中唯一可能帮助我们,且有能力将消息直达天听的人!而且,司礼监值房邻近乾清宫,或许有机会……直接面圣!”

“是!” 周淮安不再犹豫,辨明方向,引着方平向密道深处一条岔路走去。这条岔路更加狭窄潮湿,空气混浊,显然极少使用。

两人在黑暗中艰难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向上的石阶。周淮安对照了一下记忆中的简图,低声道:“王爷,上去便是枯井。井口应在司礼监值房后的偏僻院落,但不知是否被堵死或有人看守。”

方平点点头,示意周淮安熄灭火折。两人在黑暗中静静倾听片刻,上方并无动静。方平率先小心地推开头顶的石板(实为枯井底部的伪装盖板),一丝微弱的、带着霉味的天光漏了下来。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他悄悄探出头,果然身处一口枯井之中,井壁长满青苔。井口被杂草和藤蔓半掩,并无绳索。仰头望去,井口离地约有两丈余高。井外是一个小小的、荒废的院落,堆着些破旧家具和杂物,院墙高耸,墙外隐约传来宫中特有的、低沉而规律的更鼓声。

“我上去看看,你在此接应。” 方平对周淮安低语,然后深吸一口气,手足并用,借助井壁的砖缝和突出的石头,如同壁虎般向上攀爬。他伤势不轻,又经一夜奔逃,体力消耗极大,攀爬得异常艰难,几次险些滑落,全靠意志支撑。

终于,他扒住井沿,小心地拨开杂草,向外窥视。院落果然荒废,并无人迹。院墙一角,有一扇不起眼的角门,虚掩着。他翻身上井,迅速滚到一堆破家具后隐蔽,侧耳倾听。墙外更鼓声清晰,应是宫中巡夜的太监。司礼监值房就在附近,但具体方位,需探查。

他悄无声息地摸到角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夹道,青石板铺就,寂静无人。夹道一端通往更黑暗的深处,另一端隐约有灯光和人声。他判断了一下方向,灯光人声处,应是司礼监值房所在。

必须尽快找到陈矩!方平一咬牙,推开角门,闪身进入夹道,如同幽灵般向有灯光的方向潜去。他穿着夜行衣,又刻意避着光,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并不显眼。

然而,就在他即将接近夹道尽头,已能看清前方院落中灯火通明的司礼监值房轮廓时,前方拐角处,忽然转出两名提着灯笼、低声交谈的太监!

“陈公公这几日,可是深得皇爷信重啊,连张公公(张鲸)都有些吃味了……”

“嘘,小声点!宫里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快走,该换班了……”

陈矩?方平精神一振,正欲现身,忽然心中警兆骤生!他猛地向后一缩,躲入墙角的阴影中!

几乎同时,那两名太监身后,又转出数人,为首者面色阴鸷,身着大红蟒衣,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张鲸!他身后跟着数名气息沉稳、眼神锐利的东厂档头!

张鲸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辰,他不在自己府邸或东厂,来司礼监值房做什么?是例行巡查,还是……察觉了什么?

方平屏住呼吸,将身体紧贴墙壁,心跳如鼓。张鲸在此,他若贸然现身寻找陈矩,无异于自投罗网。可若不找陈矩,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时间不等人!

他眼睁睁看着张鲸带着人,径直走向司礼监值房。值房门口守卫的小太监连忙躬身行礼。张鲸似乎在询问什么,那小太监指了值房内。张鲸点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方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陈矩在里面吗?张鲸是去找他?是寻常公事,还是……发现了陈矩与自己这边有联系的蛛丝马迹?

就在他心急如焚之际,值房内隐隐传来争执声,虽然听不真切,但能听出张鲸尖利的声音带着怒气,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应是陈矩)则不卑不亢。

片刻,张鲸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对身后档头吩咐道:“给咱家盯紧了!没有咱家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尤其是陈矩!” 说罢,拂袖而去,带着几名档头匆匆离开,方向似乎是乾清宫。

值房门口恢复了平静。方平心中念头急转。张鲸似乎与陈矩发生了冲突,还派人看守值房,限制陈矩出入。这是机会,也是危险。机会在于,张鲸似乎并未抓到陈矩的确凿把柄,只是起了疑心,派人监视。危险在于,值房被监视,他如何能避开耳目,见到陈矩?

他观察了一下值房周围的形势。正面是进不去的,有守卫。侧面有窗户,但亮着灯,且可能有暗哨。后面……对了,后面!值房后墙,似乎临近另一条更狭窄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

方平悄悄退回夹道,绕到值房后方。果然,这里是一条堆满破旧家具、废弃文书的死胡同,与值房后墙仅隔一条三尺来宽的缝隙。值房后墙有一扇小窗,用木条钉死,但缝隙很大。此刻,窗内透着灯光,隐约可见有人影晃动。

他凑近窗户缝隙,向内窥视。只见屋内陈设简单,一张书案,几把椅子,一个老太监背对着窗户,正伏案书写,正是陈矩。他似乎在写奏章,写写停停,不时长吁短叹。

方平捡起一块小石子,轻轻从窗户缝隙弹入,打在陈矩脚边的地面上。

陈矩身体一僵,缓缓抬起头,侧耳倾听。方平又弹了一粒。陈矩缓缓转身,看向窗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警惕。他起身,走到窗边,压低声音问:“谁?”

“潜龙。” 方平以气声吐出两个字。这是韩墨与陈矩约定的暗号之一。

陈矩瞳孔微缩,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化为狂喜,但迅速被压抑下去。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这才凑近窗缝,以极低的声音道:“可是……方……”

“是我。” 方平打断他,“陈公公,时间紧迫,长话短说。信王朱载堃便是‘夜枭’魁首,与晋商范永斗勾结,已掌控部分边军、京营,图谋不轨。证据在此。” 他将那几张沾血的口供,从窗缝塞了进去。

陈矩颤抖着手接过,就着灯光快速扫了几眼,脸色瞬间煞白,额角渗出冷汗。“王爷……这……这可是真的?信王他……”

“千真万确,我亲耳所闻。王嘉胤真口供在此,张鲸拿到的是假的。边军已动,巨资已备,就在等时机。张鲸与成国公皆为其党羽,此刻正监视于你。必须立刻面见陛下,揭穿阴谋!” 方平语速极快。

陈矩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口供贴身藏好,低声道:“王爷,陛下……陛下近日对信王,确已生疑。然证据不足,且牵涉太广,陛下亦在犹豫。张鲸方才来,便是以‘清查宫中与昌平匪患有勾连者’为名,想搜查咱家这里,被咱家以‘无陛下明旨’顶了回去,他便派人监视。陛下此刻……恐已被张鲸等人蒙蔽,难以近前。”

“无论如何,必须一试!” 方平沉声道,“陛下此刻在何处?可能设法通传?”

“陛下……陛下此刻应在乾清宫暖阁。但张鲸方才气冲冲往乾清宫方向去了,恐是去恶人先告状,或加强戒备。王爷,您……” 陈矩看向窗缝外方平模糊的身影,眼中充满忧虑。

“我去乾清宫。” 方平决然道。

“不可!” 陈矩急道,“乾清宫守卫森严,张鲸的东厂番子遍布,您如何能进去?纵然进去,又如何能取信于陛下?万一陛下不信,或者……信王、张鲸狗急跳墙……”

“顾不得那么多了。” 方平摇头,“若等信王准备妥当,边军兵临城下,一切晚矣。陈公公,你设法将这份口供,抄录一份,通过可靠渠道,送出宫外,交给叶向高叶阁老!让他联络朝中忠直大臣,做好准备!另一份,你想办法,务必送到陛下面前,哪怕……是惊驾!”

陈矩老眼含泪,重重点头:“王爷放心,咱家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将消息送到!王爷您……”

“我自有办法。” 方平不再多言,深深看了陈矩一眼,转身,再次没入黑暗。

乾清宫……那是大内中枢,皇帝寝宫,守卫何等森严。但他必须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摸了摸怀中,那枚万历皇帝赐予的蟠龙金牌还在。这是唯一可能让他接近皇帝的凭证,但也可能成为催命符。

他辨明方向,向着紫禁城最深处,那片巍峨殿宇的阴影,潜行而去。天色,将明未明。紫禁城的轮廓,在晨曦微光中,渐渐清晰,如同一头沉睡的、即将醒来的巨兽。而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惊雷,即将在这巨兽的腹地,轰然炸响。

(第七卷第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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