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子夜惊魂
子时,宣府镇城。
这座九边重镇,在经历了白日的喧嚣后,陷入了死寂。城门早已紧闭,唯有更夫沙哑的报时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夜风呜咽,卷起尘土,掠过街角屋檐的兽头,发出鬼魅般的呜咽。远处,总兵府、镇守太监府邸的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巡夜的兵卒,在黑暗中拖着沉重的步子,盔甲偶尔碰撞,发出零星的铿锵。
然而,在这片死寂之下,暗流,早已汹涌。
城西,晋源昌票号。这是一座三进的深宅大院,高墙青瓦,门脸气派,是宣府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钱庄,背后东家,正是宣大总督王朴的内弟,晋商杨百万。往日里,这里门庭若市,进出的不是腰缠万贯的商贾,就是有头有脸的官绅。可今夜,那两扇包着黄铜的厚重黑漆大门紧闭,门楣下的气死风灯,不知何时也已熄灭,只余下两团模糊的黑暗。整座宅院,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蹲在黑暗中,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后院最深处的书房,窗户被厚厚的毡毯从内封死,一丝光亮也透不出。屋内,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灯下,一个身穿灰色直裰、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中年文士,正不安地来回踱步。他便是“王先生”——王嘉胤,代王朱鼐钧麾下最重要的谋士之一,也是“夜枭”在北疆的核心联络人。此刻,他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手中捏着一张已被揉皱的纸条,那是半个时辰前,镇守太监张彝宪府中一个心腹小太监冒死送来的,只有四个字:“事泄,速离!”
“该死!” 王嘉胤低低咒骂一声,眼中闪过惊惶与狠戾。事泄?如何事泄?镇北王方平的人?还是韩墨的锦衣卫?亦或是……东厂?张彝宪这阉狗,消息倒是灵通,却只送来这四个字,是让他自生自灭吗?
他走到墙边,挪开一幅山水画,露出后面一个小巧的暗格。里面是他多年来积攒的金银细软、往来密信,以及最重要的——几本记载着“夜枭”在宣大、山西乃至京城部分联络点、人员名单和资金往来的账册。他迅速将这些东西塞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褡裢,背在身上。然后,他走到书案旁,拿起火折子,点燃了桌上几封未及处理的密信。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蔓延,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
不能走前门,更不能走后门。东厂、锦衣卫,甚至方平的人,可能已经将这里围成铁桶。幸好,狡兔三窟,他王嘉胤经营此地多年,岂能没有退路?书房东北角,有一个伪装的博古架,推开后,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直通隔壁一家早已废弃的染坊。从染坊的枯井,可以通往城西的暗渠,出城后,自有接应。
就在他准备推开博古架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前院方向传来!紧接着是短促的惊呼、兵刃出鞘声、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
“来了!” 王嘉胤心脏猛地一缩,再不敢迟疑,用力推开博古架,矮身钻入密道。身后,火光已起,喊杀声、惨叫声、器物破碎声混杂在一起,迅速逼近!是前院守夜的护院,与闯入者交上手了!听动静,来人不少,且出手狠辣!
密道内漆黑一片,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王嘉胤对这里了如指掌,摸黑疾行,心脏狂跳。他能听到身后书房方向传来翻箱倒柜、刀劈木器的声音,以及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喝问:“人呢?搜!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是东厂番子!那独特的、带着太监特有阴柔的尖利嗓音,王嘉胤绝不会听错!张彝宪!果然是这个阉狗出卖了自己!或者说,是东厂督主张鲸,要杀人灭口!
他心中恨极,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密道不长,很快到了尽头。推开伪装成砖墙的暗门,一股更刺鼻的染料和腐败气味扑面而来。废弃的染坊内,一片狼藉,月光从破败的屋顶缝隙漏下,在地上投出诡异的光斑。
王嘉胤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染坊外寂静无声,似乎并未被包围。他稍稍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向记忆中的枯井位置摸去。只要下了井,进了暗渠,就天高任鸟飞了……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瓦片被踩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王嘉胤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抬头!只见染坊残破的房梁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蹲伏着数道黑影!他们穿着夜行衣,蒙着面,手中弩箭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的寒光,正冷冷地指向他!
不是东厂!东厂番子不会这般装扮,也不会如此有耐心地在此守株待兔!是锦衣卫?还是……方平的人?
“王先生,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儿啊?”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说的是汉语,却带着浓重的塞外口音。
王嘉胤心中一沉,是蒙古人?不,不对,是汉人,但长期生活在塞外!是“夜枭”中负责与蒙古联络的那支“影子”?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是来救自己,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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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谁?” 王嘉胤强作镇定,手悄悄摸向腰间藏着的匕首。
“取你命的人。” 那沙哑声音冷笑,“王爷(指朱鼐钧)大事未成,身先死。你知道的太多了,活着,对大家都是麻烦。放心,我们会让你走得痛快些。”
灭口!是“夜枭”内部的清理!王嘉胤瞬间明白,自己不仅是东厂的目标,也成了“夜枭”的弃子!朱鼐钧一死,树倒猢狲散,为了自保,那些隐藏在更高层的人,要除掉所有可能暴露他们的知情人!
“等等!” 王嘉胤急道,“我知道‘魁首’是谁!我知道很多秘密!我可以帮你们……”
“嗤——” 回答他的,是一支破空而来的弩箭!直取咽喉!
王嘉胤早有防备,猛地向侧方一滚!弩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溜血珠!他顺势抽出匕首,背靠一口染缸,绝望地看向四周。房梁上,至少有五六名杀手,封死了所有退路。前有东厂,后有“夜枭”清理者,真正的绝境!
“杀!” 沙哑声音下令。
数道黑影如同蝙蝠般从梁上扑下,刀光闪烁,直取王嘉胤!
王嘉胤虽是一介文士,但也学过些防身武艺,此刻生死关头,爆发出惊人的潜力,匕首狂舞,竟挡开了最先扑到的两刀!但第三刀已然及体,他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另一波更加密集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不是弩箭,是军用的三棱透甲锥!从染坊破损的窗户、墙洞外射入!精准、狠辣!
扑向王嘉胤的三名黑衣人猝不及防,两人被透甲锥贯穿胸膛,惨叫着倒地!第三人肩头中箭,闷哼一声,攻势顿缓!
“有埋伏!” 沙哑声音惊怒交加!
几乎同时,染坊大门被猛地撞开!一队黑衣劲装、面覆黑巾的汉子冲了进来,人手一把弩机,背插短刀,行动迅捷,配合默契,瞬间结成战阵,将王嘉胤护在中间!为首一人,身形矫健,目光锐利如鹰,正是连夜从杀胡口赶来的新军统领——赵铁柱!
“镇北王府办事!弃械投降者免死!” 赵铁柱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铁血军旅特有的杀气。
“镇北王?!” 房梁上残余的两名黑衣杀手瞳孔骤缩。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清除王嘉胤,绝没想到会半路杀出镇北王的人马!而且,看对方装备、阵型,绝非普通家丁护卫,分明是百战精锐!
“撤!” 沙哑声音当机立断,知道事不可为,吹响一声唿哨,与另一名杀手猛地向后窗窜去!
“想走?” 赵铁柱冷笑,手一挥,“留活口!”
数名新军士兵弩箭齐发!那沙哑杀手身法极快,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躲过大部分箭矢,只被一支擦伤手臂,撞破后窗,消失在夜色中。另一名杀手则没这么好运,被三支弩箭钉在窗框上,当场毙命。
“追!” 赵铁柱下令,两名士兵迅速追出。
“你们是……镇北王的人?” 王嘉胤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些杀气腾腾的军汉,又惊又疑。方平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还派兵来救?不,不是救,是抓!
“王先生,久仰了。” 赵铁柱走到他面前,撕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带着刀疤的脸,“奉王爷钧旨,‘请’先生回京一叙。先生是自己走,还是我们‘请’你走?”
王嘉胤面色惨白,他知道,落在方平手里,比落在东厂或“夜枭”清理者手里,未必好多少。但至少,暂时不用死。他看了看地上黑衣杀手的尸体,又看了看赵铁柱手中滴血的短刀,惨然一笑,丢掉了匕首:“我……跟你们走。”
“搜身!带走!” 赵铁柱下令。两名士兵上前,迅速将王嘉胤捆了个结实,嘴里塞上布团,又从他身上搜出那个装满金银账册的褡裢。
“头儿,票号前院起火,东厂的人正在和护院厮杀,快要控制不住了。” 一名在外警戒的士兵闪身进来禀报。
“正好,让他们狗咬狗。” 赵铁柱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按王爷吩咐,放把火,烧了这染坊,做得像仇杀或灭口失败的样子。我们撤!从暗渠走!”
“是!”
士兵们迅速行动,泼洒火油,点燃染坊。火势很快蔓延开来,浓烟滚滚。赵铁柱一行人押着面如死灰的王嘉胤,迅速消失在染坊后院的枯井之中。片刻后,大火吞噬了整个染坊,与隔壁晋源昌票号前院的火光连成一片,映红了宣府镇的半边天。
几乎就在赵铁柱等人潜入暗渠的同时,晋源昌票号前院的战斗也接近尾声。数十名东厂番子,在两名档头的带领下,以绝对优势击溃了票号护院,冲入后院。然而,他们只找到几具护院的尸体,和书房中尚未燃尽的信纸灰烬,以及那条已被发现的密道入口。
“混账!来晚一步!人被劫走了!” 一名档头气急败坏,一脚踢飞烧焦的桌案。
“看痕迹,不止一方人马!” 另一名档头蹲下身,检查着染坊方向蔓延过来的火场边缘,捡起一枚三棱透甲锥的箭簇,脸色阴沉,“是军中的制式箭!还有打斗痕迹……对方人数不多,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不像江湖人,倒像……精锐边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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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军?难道是王朴的人?杀人灭口?” 先前的档头惊疑不定。
“不像。王朴若有这本事,何必等我们动手?看这手法,干净利落,倒像是……” 档头没有说下去,但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他们想到了同一个可能——镇北王方平!只有他,才能调动如此精锐的边军小队,才能在宣府地界,从东厂眼皮子底下把人劫走!
“快!发信号!通知督主!人可能被镇北王的人劫走了!还有,查!查清楚是哪路人马,从哪来的,往哪去了!” 档头嘶声吼道。
尖锐的唿哨声划破夜空。但为时已晚。赵铁柱等人早已遁入地下暗渠,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无踪。而晋源昌票号的大火,越烧越旺,连同染坊,将半边天空染成诡异的橘红色,也映照出东厂番子们铁青而惶恐的脸。
同一时刻,宣府镇守太监府。
张彝宪并未入睡。他披着锦袍,坐在书房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脸色在跳跃的烛光下阴晴不定。他在等,等晋源昌那边的消息。东厂的人是他暗中放进去的,目的就是抢在所有人前面,除掉王嘉胤这个祸根。王朴那边已经打过招呼,默许了此次行动。只要王嘉胤一死,很多秘密就永远石沉大海。至于方平、韩墨?等他们反应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然而,派去监视的心腹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老祖宗!不好了!晋源昌……晋源昌起大火了!东厂的爷们好像没得手,里面打成一团,还有另一伙人,好像……好像把‘王先生’劫走了!”
“什么?!” 张彝宪猛地站起,脸色煞白,“另一伙人?什么人?看清了吗?”
“火太大,看不清……但,但听逃出来的伙计说,劫人的那伙,黑衣黑巾,下手狠辣,像是……像是军中好手!” 小太监哆嗦道。
军中好手?!张彝宪如遭雷击,踉跄后退,跌坐在太师椅上。方平!一定是方平!他怎么可能这么快?怎么可能在宣府有如此精锐的人手?是了,是了,他手中有陛下金牌,可以调动边军!是杀胡口?还是大同?完了,全完了!王嘉胤落在方平手里,以锦衣卫的手段,什么掏不出来?自己与王朴、与“夜枭”的那些勾当,还能瞒得住吗?
“快!快去总督府!请王军门(王朴)速来议事!不,我亲自去!” 张彝宪语无伦次,也顾不得仪态,抓起一件披风就往外冲。必须立刻与王朴商议对策!实在不行……就只能铤而走险了!
宣大总督府。
王朴同样一夜未眠。他穿着便服,在书房中焦躁地踱步。张彝宪的计划,他知道,也默许了。王嘉胤必须死,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王先生”,是悬在他和王朴头顶的利剑。但他心中总有些不安,方平不是易与之辈,韩墨的锦衣卫也无孔不入。事情,会如此顺利吗?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亲兵统领未经通报就闯了进来,脸色惨白:“大帅!晋源昌起火!东厂的人好像失手了!王先生……可能被人劫走了!张公公正往这边来!”
“轰!” 王朴脑中一片空白,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他猛地抓住亲兵统领的衣领,目眦欲裂:“被谁劫走了?看清楚没有?!”
“火光太大,看不清……但,但有人说,看到一队黑衣人马,从染坊方向出来,钻进了西城的暗渠……那些人,动作整齐,像是……像是军中夜不收!” 亲兵统领颤声道。
军中夜不收!王朴手脚冰凉。在宣府地界,能调动精锐夜不收,且敢从东厂虎口夺食的,除了方平,还能有谁?韩墨的锦衣卫或许也有此能力,但绝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动用军中力量!
“方平!你好狠!” 王朴咬牙切齿,眼中闪过疯狂的杀意。人落在方平手里,他王朴就完了!通敌、走私、谋刺钦差、刺杀督师……随便一条,都是诛九族的大罪!不能坐以待毙!
“大帅,张公公到了,就在门外。” 亲兵低声禀报。
“请他进来!” 王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凶光闪烁,“另外,传我将令,点齐亲兵卫队,全城戒严!封锁四门,许进不许出!挨家挨户,给我搜!就说有蒙古奸细混入城中,图谋不轨!凡有藏匿者,格杀勿论!”
“是!”
张彝宪几乎是跌进书房的,脸色灰败,再无平日半分阴鸷沉稳:“王军门!祸事了!方平那小贼,派人劫走了王嘉胤!我们……我们完了!”
“慌什么!” 王朴厉声喝道,眼中血丝密布,“还没完!人是在宣府地界丢的,还是在你的东厂眼皮子底下丢的!方平派人潜入我宣府重镇,劫掠商号,形同造反!本督这就上书弹劾他擅调边军,图谋不轨!同时全城大索,就算把宣府翻过来,也要把人找到,就地格杀!”
“对!对!弹劾他!搜城!” 张彝宪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咱家也立刻上奏,参他勾结边将,擅闯镇守太监府辖地,意图不轨!只是……万一,万一被他将人送出城……”
“送出城?” 王朴狞笑,“他以为我宣府镇是纸糊的吗?四门已闭,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暗渠出口早已被我派人把守!他劫了人,必定藏在城中某处!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搜出来!另外……” 他压低声音,眼中闪过狠毒,“立刻派人,去大同方向……给把秃孛罗送信……”
张彝宪浑身一颤:“军门,你是要……”
“一不做,二不休!” 王朴面目扭曲,“方平逼人太甚,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让蒙古人加大攻势,猛攻大同!让英国公那个老匹夫,还有姜镶,都去死!只要大同告急,朝廷必乱,谁还顾得上查什么王嘉胤?到时候,乱军之中,死个把人,再正常不过!”
张彝宪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引狼入室,借刀杀人啊!可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咬牙点头:“好!咱家这就去安排信使!不过,城中的搜索……”
“你我亲自坐镇!先从晋源昌周边搜起,重点查客栈、车马行、货栈,还有那些与镇北王、与大同有来往的商铺、人家!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王朴眼中凶光毕露。
宣府镇,这个九边重镇,在这个血腥的子夜,彻底沸腾了。总督府、镇守太监府的兵马倾巢而出,高举火把,如狼似虎地撞开一家家门户,哭喊声、呵斥声、打砸声响彻夜空。全城戒严,人心惶惶,仿佛又回到了蒙古兵临城下的时刻。
而与此同时,宣府镇西城墙根下,一处隐蔽的排水暗渠出口,赵铁柱一行人如同鬼魅般悄然钻出。他们早已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衫,脸上抹了污泥,将王嘉胤塞进一辆早已准备好的、装满夜香的粪车之中。守在此处的两名士卒,早已被赵铁柱手下摸哨解决,换上了自己人。
“头儿,城门戒严了,王朴和张彝宪在发疯似的全城大搜。” 一名扮作樵夫的士兵低声道。
“预料之中。” 赵铁柱看着远处街道上晃动的火把和喧嚣,冷静道,“按第二套方案,化整为零,分批出城。东门、南门盘查最严,我们走北门。北门守将是咱们的人,早已打点好。粪车照旧,其余人分散,扮作运菜、送柴的农户,天亮开城门第一批混出去。城外十里坡集合。”
“是!”
一行人迅速分散,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粪车“吱呀呀”地碾过青石板路,臭味掩盖了一切可疑的气息。王嘉胤蜷缩在污秽之中,心中充满了绝望与荒诞。他堂堂“王先生”,代王麾下首席谋士,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而救他(或者说擒他)的,竟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死对头。命运,真是讽刺。
天色将明未明,宣府北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城外早已聚集了等待进城的贩夫走卒。守门士卒睡眼惺忪,草草检查着入城之人的行李。轮到那辆粪车时,守卒捂着鼻子,不耐烦地挥挥手:“快走快走!臭死了!”
赶车的老农憨厚地笑了笑,点头哈腰,驱动粪车,不紧不慢地出了城门,融入官道上稀疏的人流。
城楼上,一名把总模样的军官,望着那远去的粪车,又看了看城内依旧喧嚣的火光,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转身对副手道:“去,禀报王军门,北门一切正常,未见可疑人等出城。”
“是!”
粪车沿着官道,行了约莫七八里,拐入一条偏僻的小道。早已等候在此的赵铁柱等人现身,将几乎晕厥的王嘉胤从粪车中拖出,塞进一辆早已备好的、带有夹层的马车。马车迅速驶离,向着东南方向,大同与宣府交界处的山区疾驰而去。
那里,是韩墨预先约定的接应地点。
天色大亮时,宣府镇的全城大搜,一无所获。王嘉胤和他的账册,如同人间蒸发。只有晋源昌票号和隔壁染坊的废墟,仍在冒着缕缕青烟,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与争夺。
王朴和张彝宪相对而坐,面色惨白如纸。人,丢了。最大的把柄,落入了方平手中。而他们派往大同的信使,也如石沉大海。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两人的心头。
“报——” 一名亲兵狂奔而入,声音带着哭腔,“大帅!公公!不好了!大同急报!昨夜子时,蒙古大军夜袭杀虎口,攻势猛烈!姜总兵派人突围求援,言……言英国公伤重不治,已于昨夜……薨了!”
“什么?!” 王朴和张彝宪霍然起身,如遭五雷轰顶!
英国公……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巧合,还是……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边的恐惧。英国公一死,大同群龙无首,蒙古攻势更猛,朝廷必然震动,方平……会放过这个彻底清洗宣大的机会吗?
窗外,朝阳初升,将宣府镇染成一片血色。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于王朴和张彝宪而言,这黎明,却比黑夜更加寒冷,更加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