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色惊雷
信鸽带来的消息，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方平的心脏。
“英公遇刺，身中三箭，生死未卜。刺客伏诛，疑为内应。大同震恐。”
字迹仓促潦草，是姜镶的笔迹，墨迹未干，显是情急之下草草写就。方平捏着这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书房内，烛火不安地跳动，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
“王爷！” 孙传庭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与愤怒，“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谋刺督师大臣！”
林青墨不在，韩墨也刚领命而去。此刻的书房，只有方平和孙传庭，以及那封沾染着北疆风霜与血腥的急报。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仿佛有无数魑魍蛰伏。
方平缓缓松开手指，纸条飘落桌上。他没有回答孙传庭，而是闭上眼，强迫自己从最初的震惊与愤怒中抽离出来，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开始分析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遇刺地点？信中没有说。是在行辕？军营？还是巡视途中？刺客身份？是蒙古死士？还是……军中败类？甚至……宣府来的人？遇刺时机？偏偏在英国公催粮最急、宣府内鬼蠢蠢欲动、朝堂之上方平刚刚扳倒两位尚书的节骨眼上！这绝不仅仅是战场刺杀那么简单！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谋杀！目标不仅仅是英国公，更是要彻底搅乱北疆防线，打乱方平在朝中的布局，甚至……引发更大的动乱！
“王朴……张彝宪……” 方平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几乎要从眼中射出，“他们这是……狗急跳墙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孙传庭：“孙先生！立刻准备三件事！”
“王爷请吩咐！”
“第一，你亲自去一趟英国公府，不，现在应该叫督师行辕了！持我信物，去见留守京城的英国公世子张之极！告诉他，他父亲遇刺之事，本王已尽知！让他稳住府中，勿信流言，一切有本王做主！同时，以本王镇北亲王名义，行文五军都督府、兵部，要求即刻彻查大同军备防务，凡有懈怠失职者，严惩不贷！并以八百里加急，行文山西巡抚，令其加强太原防务，警惕宣府异动！”
“是！”
“第二，” 方平语速极快，“你立刻秘密联系徐先生，让他动用所有商路关系，不惜重金，收买或查探漕运沿线、户部太仓、乃至宣府镇、王朴府中的关键人物！我要知道，是谁下令卡住大同粮饷！是谁在暗中与蒙古、与刺客联络！钱不是问题，但务必要快，要隐秘！”
“老朽明白！第三件？”
方平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声音低沉而决绝：“第三，你设法，以绝对隐秘的方式，通知司礼监的陈矩……告诉他，他的机会，或许要来了。”
孙传庭瞳孔微缩，王爷这是要直接点燃内廷的导火索？“王爷，此时触动内廷，是否太过冒险？万一……”
“没有万一！” 方平斩钉截铁，“对方已经亮出了獠牙，直奔要害！我们若再顾忌，便是坐以待毙！英国公遇刺，绝不是孤案！背后必然牵扯宫中！陈矩与张鲸不睦，又与冯保旧党有隙，他若想出头，这就是最好的投名状！告诉他，只要他能提供有用线索，助朝廷查明真相，本王……可保他在陛下面前有一席之地！”
“是！” 孙传庭不再犹豫，深深一躬，转身疾步离去。
方平独自站在书房中央，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迫着他的神经。英国公生死未卜，北疆防线可能瞬间崩溃！朝中反对势力必然趁机反扑！内廷更是暗流汹涌！这一切，都因他而起，也必须由他来终结！
他走到书案前，推开那堆北疆军报和账册，取出一张白纸，笔走龙蛇，开始梳理眼前这团乱麻：
核心目标：稳定北疆防线，揪出谋刺英公及内外勾结的元凶。
关键线索：
刺客（已死），需查其身份（是否为军籍？与宣府、晋商有无关联？）。
卡粮饷的环节与人物（漕运、太仓）。
宣府异动（王朴、张彝宪、张鸿功）。
内廷（张鲸、陈矩，及可能隐藏的“夜枭”更高层）。
行动策略：
前线（大同）：稳住姜镶，严防敌人趁机攻城或军中哗变。催促山西巡抚派兵协防，保障太原-大同粮道。
后方（京城）：利用清流（叶向高等）舆论，反制弹劾，同时施压三法司，尽快从王象乾、李汝华口中挖出更多党羽线索。
暗线（内廷、漕运）：支持陈矩制衡张鲸，暗中查访太仓、漕运内鬼，必要时动用锦衣卫“非常手段”。
突破口：林青墨在宣府的调查！她若能在宣府找到王朴、张彝宪通敌的直接证据，或查明“王先生”的真实身份及与王朴的关系，一切将迎刃而解！
思路逐渐清晰，但时间！最缺的就是时间！对方一击得手，绝不会停歇！下一步会是什么？是继续在大同制造混乱？还是在朝中发动更猛烈的弹劾？甚至……直接对方平下手？
“来人！” 方平沉声道。
一名亲卫悄然入内。
“传令！王府内外警戒提升至最高！所有进出人员，严加盘查！陌生面孔，一律不得靠近！另，通知赵铁柱将军，抽调一百新军精锐，秘密入城，化整为零，分散在王府周边，随时听候调遣！”
“是！”
亲卫退下。方平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初夏的夜风带着潮气，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北京城，看似平静，实则暗流之下，杀机四伏。
他知道，真正的决战，或许已经提前到来了。不再是边关的千军万马，不再是朝堂的口舌之争，而是隐藏在阴影中的、你死我活的暗杀与反杀，情报与反情报。
“想玩阴的？” 方平嘴角勾起一丝冷峭至极的弧度，“那本王……奉陪到底！”
次日，朝会。
气氛空前压抑。百官列班，皆屏息凝神。龙椅之上，万历皇帝朱载堃面色铁青，双目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大同督师、英国公张维贤，遇刺重伤，至今昏迷！” 皇帝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狂怒，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行刺者，竟混入军中大营，于众目睽睽之下放箭！若非亲兵舍命相护，老国公已……已……”
他猛地一拍御案，声震殿宇：“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督师重臣，竟在自家军营遇刺！大同镇！宣大总督！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这大明九边，还是不是朕的九边？！”
声如雷霆，震得殿中梁柱簌簌。不少官员吓得腿软。
“陛下息怒！” 首辅叶向高出列，须发皆颤，“臣等万死！此皆臣等辅政无方，致令宵小横行，边将懈怠！臣请陛下，严查大同、宣府一应军备防务，凡有失职者，立斩不赦！并请速调精兵，驰援大同，以防虏骑趁乱叩关！”
“查？怎么查？！” 朱载堃怒极反笑，“刺客当场毙命，死无对证！大同军中，人心惶惶！宣府那边，更是推说边情紧急，无暇他顾！朕看，他们不是无暇，是心中有鬼！”
此言一出，殿中死寂。人人低头，不敢接话。
就在这时，都察院队列中，又有人出列。众人看去，心头都是一紧——又是杨涟！
“陛下！” 杨涟手持玉笏，神情激愤，目光却似有意无意地掠过站在勋贵班列前方的成国公朱纯臣，以及站在稍后的镇北亲王方平，“臣以为，英国公遇刺，绝非偶然！乃内外勾结，欲乱我朝纲之大阴谋！”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杨涟这是要……直指核心？！
“杨卿有何发现？” 朱载堃目光锐利如刀。
“陛下！” 杨涟朗声道，“臣闻，英公遇刺前，曾以八百里加急，催请粮饷军械，言大同危殆！然兵部、户部，或推诿，或拖延，致使前线将士缺粮少械，军心动摇！此岂非资敌之举？与通敌何异？！”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无比尖锐，直射向成国公朱纯臣：“更有甚者！臣风闻，近日京营调动频繁，军械‘汰换’、转运，其中蹊跷，兵部王尚书（王象乾）或知一二！然王尚书已然下狱！其党羽何在？幕后指使何人？是否……就在这朝堂之上？！”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成国公朱纯臣身上！有惊骇，有疑惑，更有……深深的恐惧！
朱纯臣脸色瞬间惨白，身体剧震！他猛地抬头，看向杨涟，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随即化为狂怒：“杨涟！你……你血口喷人！本公执掌京营，一心为国，岂容你污蔑？！”
“污蔑？” 杨涟毫不退缩，反而上前一步，“敢问成国公！兵部武库司主事陈安，死前密会之人，可是贵府长随？！其妻弟在宣府仓场亏空之账，又与何人有关？！京中近日阻挠北疆粮饷拨付之人，其背后，可有贵府身影？！”
一连串质问，如同连珠炮般轰向朱纯臣！句句诛心！字字见血！
殿中百官，彻底惊呆了！杨涟这是……把成国公往死里逼啊！他手中，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
朱纯臣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浑身发抖，指着杨涟：“你……你……大胆！你敢诬陷本公！陛下！陛下！臣冤枉！杨涟构陷重臣，居心叵测！请陛下为臣做主！” 说着，噗通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朝堂之上，乱作一团。支持成国公的勋贵武将纷纷出列喊冤，清流言官则力挺杨涟，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万历皇帝朱载堃高坐御座，看着下方这混乱的场面，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却久久不语。他的目光，越过争吵的人群，落在了那个一直沉默站立，仿佛与这场喧嚣无关的镇北亲王——方平身上。
方平垂着眼睑，似乎这满殿的雷霆风雨，都与他无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拳头，已捏得骨节发白。
杨涟的突然发难，固然解气，但也将矛盾彻底公开化、白热化了！这是把成国公，乃至其背后的整个势力，逼到了墙角！狗急跳墙，接下来，对方会如何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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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 终于，皇帝的声音响起，压过了所有争吵。
殿中瞬间安静。
朱载堃缓缓站起身，目光冰冷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跪地痛哭的朱纯臣身上：“成国公，此事，朕自会查个水落石出。若你忠心为国，清者自清。若……”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若果有牵连，休怪国法无情！”
朱纯臣浑身一颤，伏地不敢言。
“至于大同军情，” 朱载堃看向叶向高，“内阁会同兵部、户部，即刻筹措粮饷、军械、援兵！三日之内，必须启程！再有延误，朕要你们所有人的脑袋！”
“臣等遵旨！”
“退朝！”
百官山呼，陆续退去。方平转身，正要离开，却被一名小太监拦住：“王爷留步，陛下有请，乾清宫见。”
该来的，终究来了。方平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随小太监而去。
乾清宫西暖阁。朱载堃已褪去朝服，一身常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臣，方平，叩见陛下。” 方平行礼。
“王兄平身，坐。” 朱载堃没有转身，声音有些疲惫，“今日朝堂，你都看见了。”
“是。”
“杨涟所言，可有实据？”
方平沉默片刻，道：“杨御史风骨刚直，然其所指，多为风闻。然……” 他抬起头，“无风不起浪。陈安之死，京营、宣府粮械转运之蹊跷，绝非空穴来风。”
朱载堃缓缓转身，盯着方平：“你的意思是……成国公他……”
“臣不敢妄断。” 方平迎上皇帝的目光，坦然道，“然，北疆粮饷，乃十万将士性命所系，社稷安危所托。凡阻挠者，无论何人，皆国之罪人！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朱载堃身体一震，眼中闪过挣扎、痛苦，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朕……知道了。”
他走到御案前，取出一枚小小的、刻着蟠龙的金牌，递给方平：“王兄，此乃朕之密令金牌。持此牌，可调锦衣卫、东厂明暗人手，亦可……便宜行事。朕只问一句，” 他目光灼灼，“可能揪出真凶，稳住北疆？”
方平双手接过金牌，入手冰凉而沉重。他抬起头，直视皇帝，一字一顿：“臣，必不负陛下所托！北疆若失，臣……当以死谢罪！”
朱载堃深深看了他一眼，挥挥手：“去吧。”
方平躬身退出。手握金牌，那冰冷的触感，仿佛直透心底。这不仅是权力，更是……催命符！皇帝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了他，既是信任，也是考验，更是……将他彻底推向了风口浪尖！
走出乾清宫，阳光刺眼。方平眯起眼睛，望向北方。
“北疆……英国公……等着我！”
他握紧金牌，大步向前。这场席卷朝野的血色风暴，才刚刚开始。而他，将以镇北亲王之名，手持帝剑，斩妖除魔，荡涤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