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烽火连天
“八百里加急!北疆军情!蒙古犯边!”
尖锐的喊声撕裂了京师初夏的清晨。一骑绝尘,踏碎了棋盘天街的宁静,直奔皇城。驿卒背插三根染血的赤翎,风尘仆仆,脸色惨白,冲到承天门前,滚鞍落马,嘶声力竭:“大同急报!蒙古三万铁骑犯边!杀虎口告急!”
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响了北京城。前一刻还在为镇北王封赏、朝堂党争而议论纷纷的市井,下一刻便被战争的阴影笼罩。茶馆酒肆间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代之以惊慌的喧哗;六部衙门的官吏步履匆匆,面色凝重;深宅大院里的勋贵们,也纷纷派人打探消息,嗅着空气中不安的味道。
乾清宫西暖阁,万历皇帝朱载堃猛地从御座上站起,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他死死盯着跪在阶下,浑身是血的驿卒,以及驿卒呈上的、带着硝烟与血腥气的军报,年轻的脸庞瞬间失了血色。
“三……三万铁骑?杀虎口……失守了?” 朱载堃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杀虎口,宣府门户,大同锁钥,一旦有失,大同危殆,京师震动!
“陛下!杀虎口尚未失守!姜总兵正率部死战!然敌众我寡,情势万分危急!恳请陛下速发援兵!” 兵部尚书王象乾须发皆张,急声禀奏。他手中也有一份大同总兵姜镶发出的、更为详细的军报,描述了蒙古联军如何突然出现,如何以优势兵力猛攻关隘,守军如何浴血奋战,伤亡惨重。
“援兵……对,援兵!” 朱载堃如梦初醒,强自镇定,目光扫过殿中重臣,“内阁,兵部,五军都督府!速议!如何调兵,如何驰援!”
一场突如其来的紧急朝议,在压抑到极点的气氛中召开。往日唇枪舌剑的言官们此刻噤若寒蝉,勋贵武将们摩拳擦掌,文臣们则忧心忡忡。争论的焦点迅速集中:派谁去?派多少兵?粮草何来?
“陛下!臣愿率京营精锐,驰援大同!” 成国公朱纯臣率先出列,声若洪钟。他新掌京营戎政,正需一场军功树立威信。
“成国公忠勇可嘉!” 内阁首辅叶向高先赞了一句,话锋却一转,“然京营拱卫京师,责任重大,岂可轻动?且京营久疏战阵,仓促北上,恐难当大任。不若就近调宣府、蓟镇兵马,星夜驰援,更为稳妥。”
“叶阁老所言极是!” 兵部侍郎附和道,“宣府总兵李如松,蓟镇总兵杜松,皆百战老将,麾下兵马精悍,距离也近,当可解大同之围!”
“远水难救近火!” 朱纯臣反驳,“宣府、蓟镇亦有防务,抽调兵力,恐边防空虚!且李如松、杜松是否肯倾力来援,尚未可知!不若由陛下下旨,命镇北王方平挂帅,总督宣、大、蓟、辽军务,统一调遣,则北疆可安!”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一静。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站在勋贵班列末尾,一直沉默不语的方平。成国公这是将了方平一军,也顺带将了皇帝一军。让方平挂帅,看似倚重,实则是将他推上风口浪尖。胜了,是分内之责;败了,便是万劫不复。更微妙的是,一旦方平离京掌兵,京中局势……
朱载堃眉头紧锁,看向方平:“王兄,你以为如何?”
方平出列,躬身道:“陛下,军情紧急,当以国事为重。臣蒙陛下信重,封王授爵,敢不尽心?然,臣离京日久,于京营、宣、蓟军务,已有些生疏。成国公久历戎行,执掌京营,威望素着;李如松、杜松二位总兵,亦是国之干城。陛下可遣一重臣,持节督师,协调诸军,共御外侮。至于臣,”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坚定,“愿为前驱,率旧部新军,即刻驰援杀虎口,与姜总兵并肩死战,以报陛下隆恩!”
一番话,不卑不亢,既点出朱纯臣掌京营的事实,又表明自己愿赴前线的决心,将挂帅的“高帽子”巧妙地推了回去,更凸显了忠勇。
朱载堃目光闪动,显然在权衡。叶向高出列道:“陛下,镇北王所言有理。当务之急,是解大同之围。可命宣府李如松、蓟镇杜松,各遣精骑一万,火速驰援杀虎口。大同本地军马,由姜镶统一指挥,固守待援。京营抽调两万精锐,由成国公或英国公择一老成宿将统领,以为后援,并保障粮道。至于镇北王……” 他顿了顿,“王爷新军虽锐,然成军未久,且拱卫京畿亦是要务。不若请王爷坐镇中枢,参赞军机,协调各方,更为妥当。”
这是老成谋国之见,既调动了边军精锐,又保留了京营力量,还将方平留在京城,避免其直接掌兵,也免其亲临险地,可谓面面俱到。
朱载堃沉吟片刻,终于下旨:“准叶先生所奏!着宣府总兵李如松、蓟镇总兵杜松,各率本部精骑一万,即刻出发,驰援大同,受大同总兵姜镶节制!着英国公张维贤,总督援军事宜,节制宣、大、蓟诸军,务必击退虏骑,保境安民!着成国公朱纯臣,整饬京营,抽调两万精锐,随时听调!户部、兵部,即刻筹措粮草军械,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 众臣山呼。
“镇北王,” 朱载堃看向方平,语气缓和,“王兄忠勇,朕心甚慰。然京师重地,亦需柱石。王兄便留在京中,协助英国公、成国公,参详军务,督运粮饷。北疆战事,朕便托付给诸位爱卿了!”
“臣,领旨谢恩!” 方平叩首。对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皇帝不会轻易放他离京掌兵,叶向高也不会同意。能让他“参赞军机”,已是极限。也好,留在中枢,更能看清这盘棋。
朝议散去,百官各怀心思,匆匆而去。方平刚出午门,便被英国公张维贤叫住。
“王爷,借一步说话。” 张维贤将他拉到僻静处,低声道,“此番虏骑入寇,来得蹊跷。去岁方遭重创,今春又闻白灾,按理不该如此大举兴兵。老夫恐其背后,另有图谋。”
方平点头:“老公爷所虑极是。小侄亦收到北疆密报,此番入寇,主力乃土默特、鄂尔多斯部联军,旗号混杂,战法也与以往游骑劫掠不同,颇有章法。恐有熟知边情之内应指引,或……受人撺掇。”
“你是说……?” 张维贤目光一凝。
“小侄不敢妄言。然,边关烽火,朝堂风雨,往往相伴而生。老公爷此去,务必小心,不仅防外寇,亦需防内鬼。粮草军械,需亲自验看;军中人事,需仔细甄别。” 方平郑重道。
张维贤深深看了方平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爷放心,老夫省得。京城……就拜托王爷了。陛下年轻,朝局纷扰,王爷还需多加看顾。”
“小侄分内之事。”
望着英国公匆匆离去的背影,方平心中沉甸甸的。老国公是明白人,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恐怕不仅仅是边境冲突那么简单。
回到王府,方平立刻召来孙传庭、林青墨。
“孙先生,你立刻以我的名义,草拟几封密信,分送宣府李如松、蓟镇杜松,还有大同姜镶。信中不必多言,只提醒他们三点:一,谨防敌军调虎离山,突袭他处;二,粮道乃生命线,需派最得力之人守护;三,军中若有异常调动、流言,需即刻密报于我及英国公。用我们自己的渠道,绕过兵部。” 方平语速极快。
“是!” 孙传庭领命。
“青墨,你伤势如何?”
“已无大碍,可堪驱策!” 林青墨挺直脊背。
“好。你持我令牌,去一趟韩墨处。让他动用北镇抚司在宣、大、蓟一带的所有暗桩,严密监视边境动向,特别是长城各口出入人员、商队,有无异常。重点查探,近日是否有身份不明的‘晋商’、‘皮货商’频繁往来关内外,与蒙古部落接触。一有消息,立刻飞鸽传书!”
“是!” 林青墨眼中闪过厉色,转身欲走。
“等等。” 方平叫住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青铜虎符,“这是调动我在北疆‘夜不收’的凭证。你亲自去,挑选最可靠的十人,潜入蒙古境内,不惜一切代价,查明此次联军统帅是谁,粮草从何而来,有无汉人军师或向导随行!记住,我要活口,至少一个!”
“明白!” 林青墨接过虎符,重重点头,快步离去。
方平独坐书房,对着北疆舆图,久久不语。烽火已燃,棋局已开。对手的这一着,狠辣而突然。是要借蒙古人之手,消耗他的实力?还是要将他的注意力牢牢拴在北疆,无暇他顾?亦或,两者皆有?
“王爷,” 老仆方忠悄声入内,“成国公府送来拜帖,邀王爷过府,商议京营调拨、粮草转运事宜。”
方平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商议是假,探听虚实、施加影响是真。朱纯臣,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回复成国公,本王稍后便到。” 方平淡淡道。该来的,总要面对。战场在边关,也在朝堂。他倒要看看,这潭浑水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十日后,大同前线。
杀虎口关城,已化为血与火的炼狱。关墙多处坍塌,垛口布满刀痕箭孔,血迹将黄土染成暗红。关下,蒙古骑兵的尸体堆积如山,但更多的敌人,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涌来。箭矢如蝗,石块如雨,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号角与喊杀声。
姜镶身披数创,甲胄破碎,兀自持刀屹立在残破的关楼上,嘶声指挥。守军已不足三千,人人带伤,箭矢滚木即将告罄。援军……援军何时能到?
“总戎!东面城墙快撑不住了!” 一名浑身浴血的千总踉跄奔来。
“撑不住也得撑!把老子的亲兵队顶上去!没有滚木擂石,就用刀砍,用牙咬!人在关在!” 姜镶双目赤红,声音沙哑。
就在这时,关外蒙古军阵后方,突然响起海啸般的欢呼!只见蒙古中军大纛之下,一群衣着华贵、不同于寻常牧民的骑士簇拥着一名头戴金冠、身披白袍的贵人出现在高坡上。那人手持金弓,搭上一支鸣镝,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呜——!”
凄厉的尖啸划破长空!正在攻城的蒙古兵闻声,攻势骤然加剧,如同打了鸡血,嚎叫着拼命攀爬!
把秃孛罗,土默特部首领,蒙古右翼实力最强的领主之一!他竟然亲临前线!姜镶心头一沉,此战凶多吉少!
“总戎!你看!援军!是援军!” 忽然,关楼西侧了望的士兵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姜镶猛地转头,只见西方地平线上,烟尘大起,如一条黄龙滚滚而来!烟尘前端,一面“李”字大旗和一面“杜”字大旗迎风招展!
“是李总兵!杜总兵!援军到了!” 关墙上爆发出绝处逢生的欢呼!
“弟兄们!援军已至!杀鞑子啊!” 姜镶精神大振,举刀狂呼!
正在攻城的蒙古军也发现了身后的烟尘,阵型出现了一丝慌乱。把秃孛罗金弓连发数箭,射倒数名后退的士卒,才勉强稳住阵脚。他勒马望向西方滚滚而来的烟尘,面甲下的眼神阴鸷而愤怒。明军援兵来得太快了!超出了他的预计!
“吹号!撤!” 把秃孛罗不甘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关墙,咬牙下令。鸣金声响起,攻城的蒙古军如潮水般退去,在骑兵掩护下,向北方草原撤去。
关墙上下,响起震天的欢呼。姜镶脱力般靠在垛口,望着退去的敌骑和越来越近的援军旗帜,长长松了口气,随即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杀虎口,守住了。但更大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京城,镇北王府。
方平收到了大同前线的第一份战报。姜镶血战不退,李如松、杜松及时来援,蒙古退兵,杀虎口安然无恙。战报中规中矩,报了伤亡,请了粮饷,谢了天恩。
但随战报一同送来的,还有林青墨通过秘密渠道传来的另一份密信,只有短短一行字:
“查明,联军中有汉人军师,疑似晋商王姓。把秃孛罗军中,有新式火器,制式与我边军类似,来源不明。另,宣府援军途中遇小股蒙骑骚扰,粮队被焚一支,疑有内应。”
方平放下密信,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沉沉,星月无光。
汉人军师,新式火器,粮道被袭……果然,内外勾结!把秃孛罗此次入寇,绝非单纯抢掠!那个“王姓”晋商,是否与江南“夜枭”、与代王朱鼐钧的余党有关?那些火器,又从何而来?
他想起朝堂上朱纯臣“举荐”他挂帅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兵部对北疆军需那有意无意的拖延,想起京营那些异常的调动……
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从北疆、从朝堂、从江南,同时向他,向这个帝国罩来。而烽火,只是这张网露出的第一根丝线。
“传令,” 方平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冰冷而清晰,“让韩墨动用一切力量,查那个‘王姓’晋商!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还有,密信英国公,提醒他,小心军中有鬼,粮道为重!”
“是!” 阴影中,有人低声应诺,悄无声息地退去。
方平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夜幕,看到了那片血色浸染的边关。战争并未结束,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更隐蔽、更凶险的战场上,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