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月黑风高。扬州城东六十里,寡妇矶。
此处并非真正的矶石险滩,而是一处荒废已久的古渡口,因传说曾有贞洁烈女在此投江殉夫而得名。矶下芦苇丛生,水道幽深,远离主航道,白日都人迹罕至,何况是这更深露重的时辰。唯有江风呜咽,卷过齐腰的枯苇,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声,江水拍打着岸边残破的石阶,哗啦作响,更添几分阴森。
距离矶头百丈外,一处被潮水冲刷出的岩洞里,林青墨带着三名精锐护卫,如同潜伏的猎豹,静静蛰伏。他们浑身涂满泥浆,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呼吸压得极低,目光如鹰隼,死死盯着下游漆黑的水面。更远处,还有两队人,一队在矶头对岸的柳树林,一队在下游三里处的废堤后,呈品字形布控,互为犄角,以防万一。
“子时三刻了。”一名护卫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
林青墨轻轻点头,手按住腰间短刃,另一只手捏着方平临走前塞给她的一枚信号烟花。那是徐文远特制的“掌心雷”改制品,声响不大,但可喷出极高亮度的彩色焰火,用作联络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面上只有风声水声。就在林青墨几乎以为消息有误,或是对方再次更改地点时——
下游黑暗中,隐约亮起了几点幽绿色的灯火,时明时灭,如同鬼火。那是约定好的信号!
来了!林青墨精神一振,示意手下噤声,凝神细看。
只见三艘无帆无灯、形制奇特的“浪里钻”(一种窄长快速的江船),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滑出,悄然靠向寡妇矶残破的码头。船身吃水极深,显然装载着重物。每船船头,都立着几条黑影,身形剽悍,腰挎分水刺,背负弓弩,正是横行江上的水匪“翻江龙”部众惯用的装束。
几乎同时,上游也传来极轻微的水声,两艘更大的漕船缓缓驶来,同样没有灯火,船身笨重,行进缓慢。船头,隐约可见“漕”字旗号,在夜风中无力飘荡。
两拨船只在矶头汇合,没有多余的交谈,只有低沉短促的呼哨声和手势。漕船上放下跳板,水匪们迅速登船,开始卸货。借着微弱的星光和远处水匪船上那点幽绿灯火,林青墨勉强能看清,从漕船上抬下的,是一个个用油布包裹的、长约五尺、宽高尺许的狭长木箱,沉重异常,需两人才能抬起一箱。木箱被迅速转移到“浪里钻”上。
是军械!看尺寸,不是寻常刀剑,很可能是制式弩机,甚至是小型火铳!林青墨心头发紧。看这数量,三艘“浪里钻”都装得满满当当,至少上百箱!这足够武装一支数百人的精锐了!
“头儿,看那边!”一名护卫压低声音,手指悄悄指向更上游的黑暗处。那里,似乎还影影绰绰停着一条小船,船头站着几人,正朝这边张望,但距离太远,面目模糊。
是监工?还是接头人?林青墨眯起眼,努力辨认。其中一人身形矮胖,似乎穿着绸缎长衫,与周围水匪的短打截然不同。会是沈万金的人?还是……晋商?亦或是“夜枭”的直接使者?
交易进行得异常迅速,不到半个时辰,所有木箱转移完毕。水匪头目与漕船上一个管事的汉子简短交谈几句,递过一个小包裹,似乎是银钱。随即,双方迅速分开,漕船调头,缓缓驶入黑暗的上游。三艘“浪里钻”则扯起一面小小的黑帆,顺流而下,速度快得惊人,转眼就消失在茫茫江雾之中。
自始至终,那条上游的小船都未靠近,直到交易结束,才悄无声息地调头,向上游驶去。
“跟上小船!” 林青墨当机立断。相比顺流而下的水匪,逆流而上的小船,以及它可能去往的方向,或许更能揭开谜底。水匪那边,自有下游埋伏的人手追踪。
她留下两人继续监视寡妇矶,以防对方杀回马枪,自己带着最擅长追踪的一名护卫,如同狸猫般滑出岩洞,借着芦苇丛的掩护,沿江岸向上游追去。小船逆水行舟,速度不快,但林青墨二人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辍着。
追出约莫七八里地,前方江面豁然开朗,出现一个小小渡口,几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曳,映出“瓜洲渡”三个斑驳的大字。渡口旁,停着数艘大小不一的船只。那条神秘小船靠向其中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船上人迅速登船,客船随即起锚,并未驶向对岸的瓜洲镇,而是继续向上游,朝着镇江方向驶去。
“是往镇江府的客船!” 护卫低声道。
镇江!林青墨心中念头急转。镇江是运河与长江交汇的枢纽,商贾云集,水陆通衢,更是两淮盐运的重要节点!那艘客船,是巧合,还是刻意伪装?船上的人,是否就是与“翻江龙”接头的真正买家?
“发信号,让我们的人立刻在镇江码头布控,盯紧这艘客船!查明船上人的身份、落脚点!” 林青墨果断下令。护卫立刻取出一个竹哨,模仿夜枭的叫声,发出长短不一的信号。远处黑暗中,传来几声回应。
“我们回去,向王爷禀报!” 林青墨不再耽搁,带着护卫,迅速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同一时间,寄啸山庄。
宴会已近尾声,宾客大多醉意阑珊,或高谈阔论,或勾肩搭背,丝竹之声渐歇。方平以不胜酒力为由,早早离席,回到沈万金安排的“听涛院”精舍休息。孙传庭扮作随行师爷,寸步不离。
“王爷,林将军那边,尚无消息。” 孙传庭低声禀报,眉宇间有一丝担忧。寡妇矶凶险,林青墨又带伤,他实在放心不下。
方平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假山池沼的轮廓,神色平静:“无妨,青墨行事机警,且有接应。倒是这边……”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沈万金方才中途离席,回来后便有些神不守舍,频频与那盐运使司的陶谦之交换眼色。宴席后半,那几个与晋商过从甚密的米行、钱庄掌柜,也都借故陆续离席。看来,寡妇矶那边,怕是出了变故,或者……他们察觉到了什么。”
“王爷是说,他们可能收到了风声?”
“未必是收到了确切风声,但做贼心虚,草木皆兵罢了。” 方平冷笑,“我让钱师爷散播的消息,应该已经起作用了。沈万金此刻,怕是如坐针毡。”
正说着,院外传来轻微响动。孙传庭警惕地按剑,方平却摆摆手。片刻,一道黑影如狸猫般翻墙而入,正是林青墨安排留守寡妇矶的一名护卫。
“王爷!” 护卫单膝跪地,气息微喘,“林将军让小人先行回报!寡妇矶交易已成,漕帮交出木箱上百,疑似军械,由水匪‘翻江龙’接手,顺流而下。另有一条可疑客船在远处观望,交易后往镇江方向去了。林将军已派人跟踪,她亲自去追那客船,让小人禀报王爷,交易提前,对方异常谨慎,似有察觉。”
方平眼中精光一闪:“果然提前了!那客船是关键!传令我们的人,全力协助林将军,务必查明客船底细!另外,让盯梢晋商和漕帮崔猛的人加倍小心,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动手!”
“是!”护卫领命,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王爷,接下来我们……” 孙传庭问。
“等。” 方平坐回椅中,手指轻敲扶手,“等青墨的消息,等沈万金下一步动作。他若心中有鬼,必会有所行动。我们以静制动。”
天色将明未明,最是黑暗寒冷。寄啸山庄的喧嚣彻底沉寂,唯有巡夜家丁的脚步声和更梆声偶尔响起,衬得夜色更加静谧,也更加诡异。
瓜洲渡,黎明时分。
那艘中等客船在晨雾中靠上镇江码头。船刚停稳,几名做商贾打扮的乘客便匆匆下船,混入早起的人流。其中两人,正是那矮胖绸衫客及其随从。他们并未进入镇江城,而是在码头雇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径直向西,出了西门,朝城郊方向驶去。
林青墨与两名化装成脚夫的护卫,远远辍着。马车出了城,道路渐偏,行人稀少。跟踪变得困难。林青墨示意一名护卫绕道前行,到前方岔路蹲守,自己与另一人继续尾随。
马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僻静的庄园前。庄园背山面水,占地颇广,高墙深院,气象森严,门楣上并无匾额,只有两个不起眼的石鼓。马车径直驶入,厚重的大门随即关闭。
“这是什么地方?” 护卫低声问。
林青墨摇头,她对此地不熟。但看这庄园的规模和位置,绝非普通富户。“你去打听一下,附近可有人家,这庄园主人是谁。小心些,莫要惊动。”
护卫领命而去。林青墨藏身在不远处的树林中,仔细观察。庄园围墙极高,隐约可见内里亭台楼阁,守卫似乎并不严密,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那矮胖绸衫客进去后,便再无动静。
约莫一炷香功夫,护卫返回,脸色有些古怪:“头儿,问了几户山民,都说这庄子叫‘隐园’,主人姓殷,是个退休的京官,平日里深居简出,很少与外人来往。但……有樵夫说,前几日夜里,曾见有大队车马进庄,装载的箱子很沉,压得车轴吱呀作响。”
退休京官?姓殷?大队车马?沉重的箱子?
林青墨心中疑窦丛生。一个退休官员,为何与漕帮、水匪交易军械扯上关系?难道这“殷老爷”,就是“夜枭”在江南的另一个重要头目?亦或是代王朱鼐钧的藏身之处?
“你继续在此监视,有任何动静,立刻发信号。我回城禀报王爷!” 林青墨当机立断。此事牵涉可能极大,必须立刻让王爷知晓。
日上三竿,寄啸山庄。
方平刚刚用过早膳,沈万金便亲自前来,笑容满面,言说已在“烟雨楼”备下精致早点,请钦差大人赏光,顺便观赏一番山庄湖景。
方平欣然应允。烟雨楼临湖而建,视野开阔,早点也确是淮扬佳品,极为精致。席间,沈万金绝口不提昨夜之事,只殷勤劝酒布菜,大谈扬州风物,盐漕利弊,仿佛昨夜那场暗藏机锋的宴席从未发生。
方平也乐得配合,谈笑风生,偶尔问及漕运积弊、盐引分配等敏感话题,沈万金皆以“朝廷自有法度,商民唯有遵行”等官话搪塞过去。
酒过三巡,沈万金忽然叹息一声,道:“王爷奉旨南巡,肃清积弊,实乃江南百姓之福。然江南情势复杂,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王爷初来乍到,还需缓缓图之,方为上策。若操之过急,恐生变故啊。” 话语中,关切有之,提醒有之,隐隐的威胁亦有之。
方平放下银箸,淡淡一笑:“沈会长所言极是。积弊非一日之寒,清除也非旦夕之功。本官此来,一为陛差,二为黎民。但求问心无愧,至于变故……”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沈万金,“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该来的,总会来。”
沈万金笑容微僵,旋即恢复如常:“王爷所言甚是,甚是。来,尝尝这蟹黄汤包,凉了便腥了。”
就在这时,一名沈府管家匆匆上楼,在沈万金耳边低语几句。沈万金脸色微微一变,虽然瞬间掩饰过去,但如何逃得过方平的眼睛。
“沈会长若有要事,尽管去忙,本官自便即可。” 方平体贴道。
“些许家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沈万金强笑,但眉宇间已有一丝焦躁。
方平心中了然,定是林青墨那边有了动作,或者,是寡妇矶的变故传回来了。他不再多言,专心品尝起那笼据说价值不菲的蟹黄汤包,仿佛世间美味,仅此而已。
沈万金到底坐不住了,又敷衍几句,便告罪离去。
方平站在烟雨楼窗前,望着沈万金略显仓促的背影消失在假山之后,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戏台已经搭好,角儿也陆续登场,这出大戏,越来越有趣了。
“孙先生,” 他低声道,“让我们的人也动一动。查查沈万金在镇江,有没有产业,特别是……庄园别业。”
“王爷是怀疑……”
“不是怀疑,是确定。” 方平目光投向西方,那是镇江的方向,“寡妇矶的尾巴,该露出来了。”
晨光驱散了江雾,却驱不散弥漫在扬州城上空,那无形而沉重的阴霾。棋盘之上,黑白之子已渐次落定,杀机,悄然四伏。
(第七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