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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漕弊如虎(1 / 1)

钦差下榻的驿馆,位于扬州城西,原是前朝盐商的旧宅,后被官府征用,三进三出,倒也轩敞。只是位置稍偏,距最繁华的东关街、瘦西湖一带颇有距离。这安排,是知府李文耀的“心意”——既不失体面,又便于“照应”。

方平对此不置可否。安顿下来后,他屏退左右,只留孙传庭、徐文远二人密议。

“王爷今日码头立威,敲山震虎,怕是已将扬州这潭水搅浑了。”孙传庭研墨铺纸,低声道。

“浑水才好摸鱼。”方平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初绽的桃花,神色平静,“沈万金今日虽未多言,但其眼神闪烁,气息不稳。李文耀等官员,更是惊疑不定。漕帮之事,只是开胃小菜。孙先生,我让你准备的‘账册’,可曾带来?”

“带来了。”孙传庭从行囊中取出一本厚册,正是方平离京前令他整理的、关于江南漕运、盐政的“风闻”与疑点汇编。“只是……此中多为捕风捉影,缺乏实据。若贸然抛出,恐被反诬构陷。”

“无妨。”方平接过,随手翻阅,“我要的,正是‘捕风捉影’。真凭实据,岂会轻易落在纸上?放出些风声,让该慌的人先慌起来,自会露出马脚。明日,你便持我名帖,去拜会漕运总督衙门、两淮盐运使司,还有扬州府库,调阅近五年漕粮、盐引、关税账册。记住,声势要大,态度要恭,但账,要一笔一笔地核。”

孙传庭会意,这是要明查账目,暗施压力。“属下明白。只是……漕、盐、关三处,历来沆瀣一气,账目早做得天衣无缝,恐难查出纰漏。”

“我要的不是纰漏,是态度。”方平冷笑,“你查得越细,他们越慌。一慌,就会动。一动,就有痕迹。另外,让徐夫人以商会名义,宴请扬州几位素有清誉、却又不得志的致仕官员或本地耆老,听听他们口中,这漕运、盐政,到底是何光景。”

徐文远点头:“老朽省得。江南士绅,盘根错节,但并非铁板一块。总有郁郁不得志,或受过排挤之人。从他们口中,或能听到些真话。”

“还有,”方平看向徐文远,“你带来的‘暖阳煤’和改良农具样品,寻个机会,在士绅聚会时展示一二。不必强推,只作奇技淫巧,供人赏玩。江南富庶,然冬日亦寒,柴炭价昂;农事精耕,然工具老旧。此二物,或可撬开一丝缝隙。”

“王爷深谋远虑。”徐文远叹服。王爷这是不仅要查弊,还要布新,从民生根本入手,瓦解旧利益联盟。

“青墨那边有消息吗?”方平问。

“林将军方才递来密信,已按王爷吩咐,在码头‘演’了那场戏。漕帮那边已注意到她,正在暗中查她底细。她已安排可靠人手,设法混入漕帮外围,打探消息。另外,她提到,那几位晋商近日与盐运使司的一位姓王的经承往来甚密,似乎在洽谈盐引过户之事。”

“盐引?”方平目光一凝。盐引是盐业专卖的凭证,堪称暴利之源。晋商插手两淮盐引,所图非小。“让青墨盯紧这条线,特别是经手之人、过户数目、银钱往来,务必详查。必要时,可用些非常手段。”

“是。”

次日,孙传庭便大张旗鼓地前往各衙门“调阅账册”。果然,漕运总督衙门推说账房先生告假,盐运使司则言历年账册浩繁,需时间整理,扬州府库倒是痛快,抬出十几口大箱子,灰尘积了寸许厚,分明是刁难。孙传庭也不恼,只笑呵呵地说“不急,慢慢来”,带着几个账房先生,就在府库旁租了间屋子,当真一本一本核对起来。消息传开,扬州官场暗流涌动。

徐文远则以“北地商会会长”身份,广发请柬,宴请扬州士绅。宴席设在瘦西湖畔最负盛名的“冶春茶社”,清雅别致。所请之人,有致仕的翰林编修、被排挤的府学教授、家风清贫的本地举人,也有几位与沈万金若即若离的绸缎庄、米行东主。席间不谈政事,只论风月、商贾,徐文远学识渊博,谈吐风趣,更将带来的“暖阳煤”炉具现场演示,其高效耐烧引得众人啧啧称奇;改良的曲辕犁、水车模型,也让几位老农出身的士绅眼前一亮。酒过三巡,气氛渐酣,便有人借着酒意,抱怨今岁漕粮征收,淋尖踢斛,耗米叠加,农户苦不堪言;又有人叹息盐价腾贵,私盐泛滥,官盐壅滞,其中猫腻,不言自明。徐文远只含笑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心中已暗暗记下不少名字和关节。

林青墨那边进展更速。她扮作的“林掌柜”因“得罪”漕帮,生意颇受刁难,却咬牙硬撑,暗中撒出银钱,买通了几个漕帮底层泼皮,又通过他们,结识了一个在漕帮码头管着小账的落魄师爷。这师爷姓钱,原是读书人,屡试不第,混迹码头,贪杯好赌,欠了一屁股债。林青墨替他还了赌债,又许以重利,很快便从其口中套出不少漕帮内幕:各码头“规费”如何分润,与哪些衙门户房书吏勾结,乃至帮中几位“爷”的喜好、恩怨。更重要的是,钱师爷酒后失言,提及帮主“九爷”近日与几位山西来的“大爷”密会数次,似乎有一桩“大买卖”,涉及大批“黑货”走漕运南下。

“黑货?”林青墨心中一动,追问道,“什么黑货?走哪条线?何时动身?”

钱师爷却支支吾吾,只说隐约听到“铜”、“铁”、“军”几个字,具体详情,以他的身份接触不到。但他提到,负责此事的,是帮中三爷“过江龙”崔猛,此人负责漕帮水路私活,心狠手辣,在运河上很有势力。

林青墨将消息密报方平。方平闻讯,眼中寒光闪烁。“铜铁军械……果然如此!朱鼐钧在江南,不仅为敛财,更要重建武力!漕帮,便是他运输军械的血管!”他立刻下令,让林青墨设法接近甚至打入崔猛核心圈子,务必查明这批“黑货”的源头、数量、目的地及交接人。同时,通知韩墨,动用北镇抚司在运河沿线暗桩,严密监控所有北来南下的可疑漕船,特别是标注晋商旗号,或与漕帮过从甚密者。

就在方平暗中布网之时,扬州官场的反弹也悄然到来。

第五日,知府李文耀突然递上拜帖,言有要事相商。方平在花厅接见。李文耀面带难色,寒暄过后,吞吞吐吐道:“下官今日接到盐运使司陶大人、漕运总督衙门李主事的帖子,言及……言及钦差大人查核账目,人心惶惶,有碍公务。又闻大人近日宴请士绅,展示奇巧之物,恐……恐有与民争利之嫌。下官窃以为,大人奉旨巡视,自是上意为重,然江南之地,人情错综,诸事繁杂,是否……和缓些更为妥当?”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明白:你查账得罪了漕、盐衙门,搞“奇技淫巧”又触动了本地商贾利益,该收敛了。

方平慢条斯理地品着茶,闻言放下茶盏,淡淡道:“李府台此言差矣。本官奉旨核查漕、盐,正是为了厘清积弊,畅通国脉,何来有碍公务?至于与士绅往来,乃是体察民情;推广良种新器,乃是为民谋利,何来‘与民争利’?莫非在尔等眼中,漕、盐衙门之‘公务’,便是浑水摸鱼?士绅商贾之‘利’,便是盘剥百姓?”

李文耀冷汗涔涔,连道不敢。

方平语气转厉:“本官离京之时,陛下曾有口谕:江南乃国家财赋重地,然积弊日深,有负圣恩。今特遣尔往,当雷霆手段,肃清奸蠹,毋得姑息!李府台,你身为扬州父母官,可知‘奸蠹’何在?是那层层加码的漕规?还是那官商勾结的盐引?或是那欺行霸市的漕帮?”

“下官……下官惶恐!”李文耀噗通跪倒,“下官定当竭力配合钦差,整饬弊端!”

“起来吧。”方平语气稍缓,“本官知你不易。扬州富甲天下,却也龙蛇混杂。只要你实心任事,本官自会为你做主。但若阳奉阴违,甚至与奸人同流合污……”他目光如电,扫过李文耀,“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下官不敢!下官万万不敢!”李文耀磕头如捣蒜。

敲打完知府,方平知道,真正的硬骨头还在后面。果然,次日,两淮盐运使陶谦之、漕运总督衙门派遣的一名主事联袂来访,态度倨傲,话里话外,无非是漕、盐关系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劝方平“稳妥行事”,甚至隐晦提及朝中某几位大佬对他在江南的“作为”颇为“关切”。

方平不动声色,只将孙传庭核对账目时发现的几处明显矛盾——如某年漕粮损耗远超常例、某批盐引发放日期与存档不符等——轻描淡写地提了提,便“客气”地送客。二人脸色铁青而去。

又过两日,方平接到一份特殊的“请柬”——广陵商会会长沈万金,邀他三日后于自家别业“寄啸山庄”赴宴,名曰“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落款却不止沈万金一人,后面密密麻麻跟着数十位扬州有头有脸的盐商、米商、钱庄掌柜的名字。这已不是请柬,而是战书,是江南商界对方平这个“过江龙”的集体亮相和施压。

“王爷,此宴怕是鸿门宴。”孙传庭忧心道。

“鸿门宴也得赴。”方平将请柬搁在案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正好会会这位沈财神,看看他这‘寄啸山庄’,到底是龙潭,还是虎穴。”

“属下担心他们会对王爷不利……”林青墨不知何时潜回,低声道。她已设法搭上“过江龙”崔猛一个心腹小头目,正设法取得信任,闻听此事,急忙赶来。

“放心,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动手。”方平摆摆手,“青墨,你那边进展如何?”

“崔猛此人极为谨慎,那批‘黑货’捂得严实。不过,他有个姘头,是瘦西湖画舫上的清倌人,花名‘翠娘’,颇得崔猛宠爱。此女嗜赌,在城西‘快活林’赌坊欠下巨债。属下已设法接近,或可从她身上打开缺口。”林青墨汇报道。

“好。银钱不是问题,务必尽快拿到那批货的确切消息。”方平沉吟道,“另外,你安排几个生面孔,混入三日后‘寄啸山庄’的宴席,以防不测。”

“是!”

三日后,暮春时节,寄啸山庄张灯结彩,宾客如云。扬州城有头有脸的商贾,几乎悉数到场,盐运使司、漕运衙门乃至扬州府的一些佐杂官员也来捧场,给足了沈万金面子。山庄临湖而建,亭台楼阁,极尽奢华,笙歌曼舞,酒馔珍馐,俨然一副太平富贵气象。

方平只带了孙传庭及四名精悍护卫,轻车简从而至。沈万金亲自在山庄门口迎候,一身富贵团花绸袍,满面红光,执礼甚恭,仿佛全然忘了码头的不快。

“草民沈万金,携扬州商界同仁,恭迎钦差大人!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沈万金笑声洪亮,热情洋溢。

“沈会长客气了。”方平淡淡一笑,目光扫过沈万金身后那些或富态、或精明、或谄媚的面孔,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

宴设于山庄最大的水榭“听潮轩”中。丝竹悦耳,舞袖翩跹,觥筹交错,一派和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渐酣。沈万金起身举杯,朗声道:“今日钦差大人屈尊莅临,是我扬州商界之幸!大人奉旨南巡,劳苦功高,我等草民无以为敬,仅以薄酒一杯,聊表寸心!祝大人公侯万代,也祝我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诸位,同饮此杯!”

“同饮!同饮!”众人纷纷起身附和。

方平亦举杯示意,浅尝辄止。

沈万金放下酒杯,话锋一转,笑道:“久闻王爷在北疆推行‘暖阳煤’,造福边民,活人无数,更有改良农具,利在千秋,实乃万家生佛。我江南虽富,然冬日苦寒,柴炭价昂;农桑为本,器具却旧。不知王爷可否将那‘暖阳煤’与新式农具,惠及我江南百姓?我等商贾,虽逐微利,亦愿为乡梓谋福,愿倾力相助,推广此等利国利民之物!”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所有人都看向方平。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将方平一军:你方平不是要推广你的“奇技淫巧”吗?我们支持!但怎么支持?利益如何分配?是你独吞,还是大家分润?若答应,便是与民(商)争利坐实;若不答应,便是虚伪吝啬。

方平心中冷笑,沈万金果然老辣,一开口便直指要害。他放下酒杯,环视众人,缓声道:“沈会长心系桑梓,拳拳之心,本官感佩。‘暖阳煤’与农具,本为便民而生,若能惠及江南,自是好事。然,北地之法,未必尽合江南水土。譬如这煤,江南潮湿,取暖需求与北地不同;农具亦需因地制宜。故,本官之意,可先于扬州左近择一二村镇试行,观其成效,再议推广。至于商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本官身为朝廷命官,自不会与民争利。一切产销事宜,当由朝廷专营,或招标民间诚信商号承办,公平交易,依法纳税即可。届时,在座诸位若有意,自可凭实力竞标。”

一番话,不卑不亢,既接了招,又划清了界限——技术可以推广,但主导权在朝廷,利益分配按规矩来,想靠人情和势力垄断?没门!

沈万金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旋即哈哈一笑:“王爷思虑周详,草民佩服!来,再敬王爷一杯!”

宴席继续,但气氛已微妙的变了。几位盐商开始轮番敬酒,言辞间试探方平对盐政的看法;几个钱庄掌柜则大倒苦水,说什么银钱周转不易,朝廷课税太重云云。方平或虚与委蛇,或直言驳斥,滴水不漏。

酒至半酣,忽有仆役匆匆来报,在沈万金耳边低语几句。沈万金脸色微变,向方平告罪一声,匆匆离席。片刻后回转,脸上已恢复笑容,但眉宇间却笼着一层阴郁。

方平心中一动。不多时,他的一名护卫也悄然近前,低声道:“王爷,林将军急报,事情有变。”

方平借口更衣,来到水榭外僻静处。扮作仆役的林青墨早已等候,低声道:“刚得到消息,崔猛那批‘黑货’,原定三日后子夜,在城北二十里外的‘黑沙荡’码头交接。但不知为何,突然提前,就在今夜丑时,地点也改了,在城东六十里外的‘寡妇矶’!而且,接货方很可能不是晋商,是……是水匪‘翻江龙’的人!”

“翻江龙?”方平目光一凝。那是横行长江下游的一股巨寇,声势浩大,官府屡剿不灭。漕帮竟与江洋大盗勾结?不,恐怕不是勾结,而是借水匪之手,转运那批见不得光的“军械”!好个金蝉脱壳!

“消息可靠?”

“是那翠娘亲口所说。她欠了巨额赌债,被我们的人拿住把柄,威逼利诱之下才吐实。崔猛极其谨慎,连她也只是偶然偷听到只言片语,结合其他线索才拼凑出来。她怕崔猛杀她灭口,已答应做内应。”

方平脑中飞速盘算。寡妇矶,地处偏僻,水道复杂,易进难出,确是做黑市交易的好地方。对方临时改变时间地点,定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起了疑心。是沈万金?还是其他环节走漏了消息?

“王爷,是否立刻调兵围剿?”林青墨问。

“不可。”方平断然道,“我们并无确凿证据,贸然调兵,打草惊蛇不说,若扑空,反被倒打一耙。况且,沈万金在此设宴,恐怕也有拖住我,为交易打掩护的意图。”

“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军械运走?”

方平沉吟片刻,眼中寒光一闪:“他们想暗度陈仓,我们就将计就计。青墨,你立刻带我们最精锐的人手,化妆成水匪,连夜赶赴寡妇矶潜伏。不必动手截货,只需盯紧,看清接货的是谁,货物运往何处。记住,宁可跟丢,不可暴露!”

“是!”

“另外,”方平压低声音,“让钱师爷散出消息,就说……钦差大人已掌握漕帮勾结晋商、走私违禁的铁证,不日就要动手拿人。要做得像是从漕帮内部泄露出去的。”

林青墨眼睛一亮:“王爷是要打草惊蛇,让他们自乱阵脚?”

“不错。沈万金刚刚离席,定是接到了交易有变或走漏风声的消息。我们再加把火,让他们疑神疑鬼,内部生乱。只要他们一动,破绽就出来了。”方平冷笑,“至于这里……”

他望向灯火辉煌、丝竹盈耳的水榭,那里,沈万金正与盐运使陶谦之把酒言欢,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本王便好好会会这位沈财神,看看他这‘寄啸山庄’,今夜能否‘寄’得住我这‘北来之啸’!”

夜色渐深,太湖烟波浩渺,倒映着山庄璀璨的灯火,也掩盖了水下汹涌的暗流。

(第七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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