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风住，腊月三十的北京城，在血与火中迎来了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清晨。阳光苍白地照在银装素裹的街道上，却化不开凝固在砖缝瓦檐间的暗红，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硝烟与血腥。昨夜一场惊心动魄的叛乱虽被镇压，但余波如同投入冰湖的巨石，涟漪正迅速扩散，冲击着这座帝国的核心。
乾清宫已连夜改换门庭，撤去白幡，挂上簇新的明黄帷幔，但那股新木与油漆的气味，掩不住深处的肃杀。新帝朱载堃，不，现在应该称万历皇帝了，端坐在御案之后，身着尚未合身的龙袍，年轻的面容上刻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冷峻。御案上摊开的，是韩墨连夜审讯的口供、方平送来的密奏，以及几份墨迹未干的弹章。
“陛下，镇北王、英国公、韩指挥使、叶阁老、成国公、定国公等求见。” 司礼监新任掌印太监、原信王府旧人曹化淳躬身禀报，声音压得极低。
“宣。” 朱载堃的声音有些沙哑。
方平、张维贤、韩墨、叶向高、朱纯臣、徐文璧等人鱼贯而入，行礼如仪。众人神色各异，方平面沉似水，张维贤面带愧色，韩墨眼布血丝，叶向高忧心忡忡，两位国公则略显不安。
“众卿平身。” 朱载堃抬手，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方平身上，“昨夜之事，辛苦诸位了。逆王朱鼐钧在逃，余孽未清，京城百废待兴，朕心甚忧。镇北王，追捕之事，进展如何？”
方平出列，沉声道：“回陛下，臣已发海捕文书，通传天下，悬赏缉拿逆王。水路方面，天津卫、山东沿线各口岸已严加盘查，昨夜出港之可疑晋商大船正在追查。陆路各关隘亦已封锁。然……” 他顿了顿，“逆王狡诈，提前布置退路，恐已改换容貌，潜踪匿迹。追捕需时，且其党羽遍布朝野，恐有内应遮掩，难度极大。”
朱载堃脸色更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京中逆党，清理得如何？”
韩墨上前一步：“禀陛下，经连夜审讯擒获逆贼及清查宫中，共捕获逆王党羽及宫中内应四百余人，其中宦官二十七人，宫女十一人，京营、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将校兵丁百余人，余者多为江湖亡命、代王府死士。主犯高潜等已招供画押，其供词牵连朝中官员十数人，名单在此。” 他呈上一份奏章。
朱载堃接过，只扫了一眼，脸色便铁青。名单上，有户部、兵部的郎中、主事，有通政司的知事，甚至有一位都察院的御史！虽然官职不算顶尖，却都是要害部门的实权人物。朱鼐钧的渗透，触目惊心。
“陛下，” 叶向高适时开口，声音苍老而沉重，“逆王谋逆，罪证确凿，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然，牵连官员，需谨慎核实，不可滥及无辜，以免朝野震荡，人心惶惶。当务之急，是稳定大局，安抚军民。”
“叶阁老所言甚是。” 英国公张维贤接口，语气诚恳中带着自责，“老臣治家不严，致使府中出了张贵这等逆奴，险些酿成大祸，恳请陛下治罪！”
朱载堃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英国公忠心体国，昨夜率军平叛，功不可没。府中出此败类，乃逆王无孔不入，非国公之过。然，国公府上下，需严加整饬，以绝后患。”
“老臣叩谢陛下隆恩！定当彻查府中，肃清余毒！” 张维贤叩首，心中稍定。皇帝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既是保全他的体面，也是警告。
“逆王在逃，关外尚有数千蒙古骑兵虎视眈眈，” 成国公朱纯臣忧心道，“陛下，边关不可不防。是否需调宣大、蓟辽兵马，加强戒备？”
“此事，朕已思虑。” 朱载堃看向方平，“镇北王，北疆新定，宣大一线，你最为熟悉。以你之见，当如何布置？”
方平早有腹案，拱手道：“陛下，逆王新败，蒙古骑兵群龙无首，且冬日军需不济，短期内大举入寇可能性不大。然，为防万一，可令宣大总督李汝华、大同总兵姜镶加强戒备，严查关隘，并遣使斥责鄂尔多斯等部，令其交出逆王，否则天兵讨伐。同时，可密令蓟辽、宣府镇，抽调精骑，组成游骑，巡弋边境，施加压力。内地则需加紧清剿逆王余党，断其内外勾结之念。”
朱载堃沉吟片刻，点头道：“准奏。就由内阁拟旨，兵部施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转冷，“至于朝中附逆之辈……韩墨。”
“臣在。”
“由你主理，三法司、锦衣卫会同审理，务必查清首从，证据确凿。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绝不姑息！但切记，不可牵连过广，不可屈打成招，朕要的是铁案！”
“臣，遵旨！” 韩墨凛然应命。他知道，这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可肃清朝纲，用不好便是腥风血雨，必须慎之又慎。
“诸卿还有何事？” 朱载堃问。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昨夜巨变，千头万绪，但最急迫的几件，皇帝已做了决断。
这时，曹化淳又悄步进来，低声道：“陛下，左都御史赵南星、礼部右侍郎周延儒等十余位科道言官，在午门外跪谏，言……言镇北王方平，擅权跋扈，昨夜未经有司，私调兵马，封锁九门，惊扰百姓，有违祖制，请陛下明察。”
殿内气氛骤然一凝。方平眉梢微挑，并无意外。该来的总会来。
朱载堃眼中寒光一闪，冷笑：“昨夜宫门喋血，逆党作乱之时，他们何在？如今逆王潜逃，京城未靖，倒来弹劾功臣了？告诉他们，朕已知晓，让他们回去！”
“陛下，” 叶向高劝道，“言官风闻奏事，乃是本职。陛下初登大宝，宜示宽仁，堵塞言路，恐非善政。不若令其将本章呈入，留中不发，既可全其体面，亦不伤功臣之心。”
朱载堃看了叶向高一眼，知他是老成谋国之言，强压怒气，对曹化淳道：“去，收了他们的本章，就说朕已览，镇北王功过，朕自有圣裁，令其各归职守，不得喧哗！”
“奴才遵旨。” 曹化淳退下。
朱载堃看向方平，语气缓和：“王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朕心中有数。些微波澜，不必介怀。”
“臣，谢陛下信任。” 方平躬身。他明白，这道坎，必须自己过。皇帝的信任是暂时的，朝臣的攻讦是持续的。他这位骤登高位的“幸进”亲王，注定是众矢之的。
又议了几件急务，主要是抚恤昨夜伤亡将士、安葬大行皇帝梓宫、以及筹备新帝登基大典等事，众臣方才告退。
出了乾清宫，寒风扑面。叶向高走到方平身边，低声道：“王爷，树大招风，今后行事，更需谨言慎行。那些弹章，不过是开端。”
“多谢阁老提点。” 方平拱手。他知道，叶向高这是善意的提醒。
张维贤也走过来，拍了拍方平肩膀，叹道：“昨夜多亏王爷力挽狂澜。那些腐儒，只会耍嘴皮子，王爷不必放在心上。边关之事，若有需要，老夫义不容辞。”
“国公高义，方平铭记。” 方平道。经过昨夜，这位老国公的态度似乎明确了许多。
韩墨落后几步，与方平并肩而行，低声道：“王爷，高潜还吐出些东西，关于‘夜枭’在江南的联络点，似乎与漕运、盐务有关。逆王南逃，恐非无的放矢。”
方平心中一凛。江南，漕运，盐务……那才是帝国的财富命脉，若被“夜枭”渗透，后果不堪设想。朱鼐钧选择南下，绝非单纯逃命，必有深意。
“仔细查，但要隐秘。” 方平低声道，“陛下初登基，朝局未稳，江南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明白。”
回到镇北王府（京城赐第），已是午后。府中一片肃穆，仆役行事皆轻手轻脚。林青墨臂伤重新包扎过，正在书房等候，孙传庭也在，两人面色都不轻松。
“王爷，” 孙传庭递上一份名录，“这是根据现有口供，初步梳理出的逆王在朝中可能之党羽，以及疑似与‘夜枭’有牵连的商号、漕帮名单，其中江南籍贯者，占了三成。”
方平接过，快速浏览，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名单不长，但触目惊心，涉及六部、科道、乃至皇室宗亲！江南的盐商、米商、船帮，更是盘根错节。
“江南……” 方平放下名录，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积雪，“朱鼐钧选那里，不是没有道理。富甲天下，漕运枢纽，远离中枢，士绅势力庞大……他在那里，如鱼得水。”
“王爷，我们是否奏请陛下，派人南下清查？” 林青墨问。
“时机未到。” 方平摇头，“京城未稳，北疆未靖，此刻大动干戈南下，必引起江南震动，反生变乱。况且，我们证据不足，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难道就任由逆王在江南逍遥？” 孙传庭不甘。
“自然不会。” 方平眼中寒光一闪，“明的不行，就来暗的。青墨，你伤势如何？”
“已无大碍。” 林青墨挺直脊背。
“好。你从新军中挑选一批绝对忠诚、机敏干练的好手，要生面孔，分批南下，潜入江南各要紧处。不要与地方官府接触，只暗中查访，重点是漕运关卡、盐场、码头、以及名单上这些商号。收集情报，建立暗线，但不可妄动，一切听我号令。”
“是！” 林青墨领命。
“孙先生，你继续坐镇京城，协助韩墨审理逆案，同时，通过徐夫人（苏婉清姨母）的商路，设法与江南可靠的士绅、商人取得联系，了解当地情势。记住，要隐秘。”
“卑职明白。”
安排妥当，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王爷，” 孙传庭犹豫一下，低声道，“今日朝会，陛下虽回护王爷，然言官汹汹，恐非长久之计。王爷如今手握重权，又掌新军，身处嫌疑之地，需早做打算。”
方平自然明白孙传庭的言外之意。功高震主，权大招嫉，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朱载堃现在需要他，可以回护他，但一旦坐稳皇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故事，历史上还少吗？
“我明白。” 方平望着窗外渐渐融化的积雪，声音平静，“待京城局势稍定，北疆安宁，逆王伏法，我便会上书陛下，交还兵权，请辞王爵，回北疆做个富家翁，了此残生。”
“王爷！” 孙传庭和林青墨同时惊呼。
方平摆摆手，制止他们：“不必多言。我本非此间人，所求不过问心无愧，护一方平安。如今巨奸虽遁，隐患未除，我还不能走。但该走之时，我绝不会留恋。”
他转身，看着两位忠心耿耿的部下，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温和与坚定：“在此之前，我们要做的，是替陛下，替这大明江山，铲除最后的毒瘤。江南……或许将是最后一战。”
林青墨与孙传庭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与决然，齐齐躬身：“愿随王爷，赴汤蹈火！”
夕阳西下，将镇北王府的飞檐染上一抹血色。京城在伤痛与警惕中，迎来了权力更迭后的第一个黄昏。而遥远的南方，一场更隐蔽、更复杂的暗战，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第七十章 完）